第十六節 書眉劄記(2 / 2)

有一隻努力走回親人的狗,因為這是存在於作品中,它家遠走啊走啊。類似這樣的思緒牽扯著靜之的心。他寫得精微,隻有擺脫了小氣之後稱得上精微。我奇怪於靜之身在北京怎樣把自己培養得像個農民。他笑的時候樣子明朗,雙手放在膝上,寧靜地望著你,像一個村裏的人。

在北京機場吸煙室,身旁有一人迅速翻遍了上下衣兜,包括內兜,找到了煙。他再一次翻兜,速度更快。找火,我害怕他向我借火。這人是禿頂,穿一雙新皮鞋。他找到了火,煙從嘴裏大朵地冒出來。他翻兜的速度令人眼花繚亂。

隔著玻璃牆,一個高大的女人戴著耳機看書,後背印著“八百伴”。有許多漂亮的姑娘走來走去,眼光投向遠處。一些美麗的姑娘仿佛有些假、不可觸及。她們的衣服過於裝飾化而動作過於表演化了。

當飛機從萬米高空向北京機場俯衝時,我左側的眼鏡片竟自行脫落了,沒有聲息。後來,我發現墨水從鋼筆裏瀉了出來。這是多麼大的力量。人的血液、內髒似乎沒有明顯的感受。

人的內傷仿佛如此,在巨大的力量前折彎了,自己仍無感覺。

阿堅的房子有窗欞和糊窗紙、屋裏是環壁的書。與書並肩的是酒瓶、洋酒或花雕。

他住在這間北京人的很舊很自由的房子裏,盤腿坐在床上。隨手拿起一本書,多是詩集。內裏的文字諸如“一把好刀,最多激動那麼一兩次,凜然飛起來,在邪惡麵前晃一晃,又平靜如初。”

屋裏的北壁有柳條色,西牆掛著文革風格的獎狀“西城區羽毛球第三名”。這樣的布置並非主人的矯情,原來就是這樣子,主人很尊重它們原來的樣子。秫秸糊的頂棚被雨洇了,暈黃如尿染。

阿堅不時把收音機的選鈕對準一個音樂台,然後安靜地說話,做出很認真的手勢。他語調中肯緩慢,那手勢仿佛在說服自己。那日他說朱正琳創辦《東方》雜誌的決絕和辛苦。

阿堅是極好的詩人和散文家,是精神領域完整的人。在時下的世風和文風中,他對錢心平氣和、著文真率大方。他把貧富、尊卑、顯隱都放在統一的尺度下,平靜待之。阿堅結實硬朗,宛然養出六朝人的襟懷。

阿堅是著名的單身漢,有許多姑娘包括外國姑娘喜歡他。我想那些姑娘也是有眼力的人,不像有些女人隻喜歡矯情的男人。

阿堅的房門一般不鎖,他走起路來兩腳生風。從後麵看,他身子骨很壯,像個練武術的。你跟他出去吃蔥爆羊肉喝紮啤、心裏會想他不鎖門這件事。這叫惦著,惦什麼就為之所累。阿堅什麼也不惦,身上是真實的血肉骨骼。拿寫稿說,登與不登、退與不退、給與不給稿費,都不在乎。

阿堅屋裏有一架極小的木桌,又黑又舊。喝酒還可以,寫東西就局促了一些。上麵寫著一些字,這是寫作人拿不準時寫在上麵的。譬如有一個字寫作,把驚蟄兩字寫到一塊了。阿堅這時問我:“驚蟄的蟄怎麼寫?”

阿堅永遠悠閑著,喝酒、寫詩、找花姑娘。他辦了一份《啤酒報》,最近停辦,因而時間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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