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春,經北京去武昌,開始孤獨的中南之行。路上,隻讀友人鄒靜之參與編輯的《詩季》,有些散碎念頭,也隨手記在這本書的空白處。回到家裏再讀這本書,書像掛了許多鈴鐺的兒童玩具。如格什溫的街頭音樂。下麵抄幾則。
二
火車緩緩啟動時,心裏會被擠出悲傷之感。我很想知道悲傷從哪裏來。無論離開沈陽、離開北京、離開沒有人送行的月台,總有這種情緒。是因為離開嗎?
離開仿佛總令人憂鬱。
一群鹿在奔跑的時候、盡管也離開了棲息地與河水,但因為有群體,而使悲傷消逝。坐在火車上前行,雖然也是合群的移動、卻擺脫不掉孤單。
車輪驟動的一刹那,潛意識地發覺離母親越來越遠了。比如我母親在赤峰生活,我在沈陽時感受不到與她的距離。但車輪一動使我感到了。在中途站,每一次車輪移動都使我感到了。還有,小時候拉著母親的衣襟旅行,最怕的是車輪移動時,發現母親不在身邊。
離母親越遠越悲傷,正如離妻子越遠越寂寞。
但是,人越是在母親麵前越無能,正如越離開越無奈一樣。
三
車窗外的燈火一閃一閃,是因為有樹遮著。像我的女兒揚著臉看我,看不清,揉一揉眼睛,那燈火一閃一閃。
女兒你一直在看我嗎?
女兒在想我的時候,就哼唱一些曲調淳純的歌兒,用剪子絞出各種小動物。
一路上不斷的燈火,是收不盡的女兒的眼睛。
四
人們常常引用的一句話是“沉默是金”。我始終疑心於這句話。
當美妙的音樂響起來,你能說沉默是金嗎?這樣說近乎抬杠,但沉默的力量的確到不了“金”的程度。麵對愛你的姑娘,你甚至連“愛”也吝惜不說,金在哪裏呢?
隻是麵對羅織罪名者,謠言家或官場的深淵,人們才需要緘口。大仁義者,吐露真言不失為美德。智慧者,默思不語隻在磨礪語言的鋒刃。
沉默可以保身,可以激發人們的好奇。但沉默隻是鍍一層金,離金還很遠。
五
在北京機場,我為妻子買了一枝圓珠筆,這是此次行旅給她的惟一禮物。這枝筆環繞粉紅的花紋,一種所謂溫馨的情調。來時我不會挑選它,作為旅途中的禮物尚合適。
我把這枝筆別在內衣兜,挨著我平時用的另一枝筆。一低頭,我就看見這兩枝並肩而立的筆,一高一矮,一枝靠著另一枝。抬頭時,看到人流不息的候機廳。奔走,人為什麼不肩膀挨肩膀地好好歇歇呢?
六
女兒必然要長成美妙的少女,使男人窺視,這是上帝的意旨。她必然有窈窕的腰身和柔和的背。
上帝把她擲給我,又從我手裏搶出擲給別人。除非她不美麗而沒有人愛。
哪一個父親不希望自己的女兒有人愛呢?這如同放風箏的人,希望風箏飛得高,但離自己越發遠了。
餘光中先生有四個女兒,他想到四個未來的女婿時,悲從中來,寫下《我的四個假想敵》。
七
靜之是北京人,卻有農民的純樸的氣質。他胖而靈活,笑眯眯地直視著你。“看到春草漫向高處,比雪地荒涼。”這是他的詩。
他的隨筆的考究,當代恐無他人可比。他寫東西同下棋一樣,全麵感與位置感。漢字在靜之手下如一件古玩,弄時特別小心。
阿堅說:“靜之聰明,有才氣,善良。聰明人很多,但同時善良的人就不多了。”才能與品格是人之兩極。果敢、豪邁的人也很多,隻是不同時具備善良。靜之寫道“給女兒讀那隻靈犬的故事。冬夜的風從爐火邊吹過,她寧靜,被那隻狗帶走。像將行的旅人,迷戀遠方。……它帶給女兒眼淚。她聽著那隻努力走回親人的狗而不能自持,她流淚時看著我。這是真的,在她流淚時我們相互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