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節 醒在夢的心裏(1 / 3)

清醒往往伴隨著一次深嗅。

我剛剛明白,醒並不僅僅是對著睡而言的。人們認為,不是睡就是醒,不是醒就是睡了。這樣說並不是講哲學,說人生如夢雲雲;也不是政治暗示,譬如在滿洲人統治的中原,漢人昏然不醒雲雲。我在講經驗。

我提一個問題。

有的時候,我們對一段往事木然無知,困惑地聽別人講述你自己的經曆,張大嘴巴聽,像金魚那樣。你不記得了,隻有個依稀的印象。

這不是記憶力的問題。記不住圓周率小數點後麵的十八位數字叫記憶力不好,忘記了自己的經曆也是記憶力不好嗎?

夢遊者對自己夜行的無知,你不能責備他記憶力太差。

在某一個時期,一星期,三個月或者四天,一個人常常處於不清醒的狀態。我拿不準用什麼詞形容這種狀態。用“魘”行不行呢?就用魘吧。他魘著。雖然也走路,說笑,甚至不影響作報告或者擤鼻涕。你如注意觀察牛,就知道牛的鼻涕最長,在暮色和晚風裏悠閑地蕩來蕩去,無法一擤了之。這個人魘了一段之後,醒了。他不知道當然也不承認魘的事兒,因為造化在魘境和醒境之間搭設了精巧的橋,一個人走來走去像踏雪無痕那種樣子。

在夢與醒這一對立場中,隻有一個醒字,實在無法對立各種各樣的不醒之狀。無話可以形容,這是語言的苦悶。醒便是醒了,但對各種不醒之狀,用什麼詞……比如說行屍走肉、形同虛設、昏昏噩噩來形容仿佛不妥貼。這些詞在漢語裏飽含罵意。某某人今年一到五月行屍走肉一次,這樣說好嗎?不一定好。

然而有一詞很精當,日糊塗。像糊塗這樣的詞太少也太珍貴了。

人,不論有多少人,都可以分為兩種。譬如好人與壞人、聰明人與傻子、高人與矮人。無論什麼人都是各種各樣的“兩種”人中間的一種。順便說又有富人與窮人,善人與惡人、胖人與瘦人、豪放之人與狹隘之人、閹人與全人。你可以是無數兩種人的一種,但不可能在一對立範疇內把兩種人全占了。

這叫兩分法。

為什麼人要分成兩種,而不是三種或四種呢?

我來告訴你,因為太極圖上的陰陽魚隻有兩種。三,在古代中國人的眼裏是千萬的意思,它是由二產生的。

這時,我說人可以分為常醒或常不醒這麼兩種人。

人的常醒或常不醒的狀態,決定了人的命運。

真正的詩人在醒際,處於醒的最上一層,特別敏銳地看到平常看不到的色彩,聽到平常聽不到的聲音。然而不久他又把自己折騰到不醒之際。這時他作一種自磨心刃的活計。醒時,又一劍挑出好詩紛紛。

在醒與不醒之間,調節自如,就是高人。毛澤東在慘烈的長征途中,常有不醒之狀,他作那些詩就是例證。同樣是麵對饑餓,你不斷地想草根皮帶,皮帶草根。毛澤東也想過草根皮帶或紅燒肉,俄而,已經“五嶺逶迤騰細浪”了,當然這不是餓的。毛澤東就赤水河來說,連渡四次。這不是幾次的問題,縱橫開合,撲朔迷離。在別人懵頭轉向之際,毛澤東騎在白馬上,將手裏詩卷向北一指,直取天下。

不幸都是這樣產生的:不該醒的時候醒了,不該夢的時候夢著。對於前者,譬如父母做愛,孩子卻醒了,這無論怎麼說對身心都是一種戕害。在這件事上,什麼都沒錯,隻錯在孩子醒得不是時候。也許上帝讓孩子夜半醒來,就是為了使人開悟。這時你不可亂想,隻認為父母又在何等辛苦地為你造小弟小妹。商鞅這位殺氣騰騰的犬相,曾規定父母與孩子同居一室者,殺j商先生斷定人之為人,在於知倫。所謂倫,乃人倫。所謂狗倫,古今未聞之謂也。由性事看人,是古代士大夫的一種獨特視角。幹性事而不知避人眼目,這人已不是人了。他們認為,人與獸區別在於知廉恥。人之為人不是能思維、會勞動。狼與狐狸都會思維,海豚比人的智商還高,蜜蜂比貧下中農更熱愛勞動與歌唱,但是它們不知廉恥,因而不要臉。除海豚外,它們臉上都長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