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張潮說:恥之一字,可以治君子,痛之一字,可以治小人。君子才愛臉紅,臉紅的生理機製是內分泌作用於臉部毛細血管而發生的,倘若黑種人中的君子譬如塞內加爾總統桑戈爾臉紅也是臉黑,紅由外在顏色變成了內在感覺。對小人,最引入入勝的方式是痛毆一頓。小人不知恥,隻知痛。
在回答最簡單的提問時,最能見出人本身極其有限的才智。複雜的問題由人來解釋,而簡單問題的答案卻在上帝手裏。人能夠像康德那樣製造繁冗的哲學體係,但人若去問他:
“海是什麼?”他一定懵了。你一定用最簡單的語言直截告訴我。
還有愛是什麼?美是什麼?神是什麼?回答的時候不要拐彎。
你甚至說不明白漕是什麼。不是酒會怎麼樣,而是什麼是酒。
聰明人的特點就在於不去觸摸這些最簡單的然而屬於上帝的答案。
一八〇四年二月十二日,康德飲下學生為他斟的一杯葡萄酒,說了一句話後平靜死去,享年八十。
他說:“味道真美。”
康德寫過《神存在證明惟一可能基礎》等等,臨終之言卻是在頌揚酒。如果“美”隻是一種不可言喻之物,康德的讚詞就變成了“味道真……”了。
我們原本什麼也說不清楚。
我引述一些關於“人是什麼”的語錄。
海涅:人是動物中的權貴。
霍桑:人是有靈魂的陶缽。
帕斯卡:人是會思索的蘆葦。
阿密埃爾:人對真理是水,對虛偽是火。
卡萊爾:人是使用工具的動物。
蘭姆:人是會賭博的動物。
培根:人是世界的軸。
……
如果把這些話寫給外部星球的高等生靈看,他(或她或它)們仍然不知人是什麼東西。動物中的權貴仿佛是老虎。有靈魂的陶缽宛如喇嘛手裏的法器。會思索的蘆葦大約是成精的笛子。因而卡特總統送給外星人的禮物中並沒有引述上麵的話,而是在銅板上刻出人形,男人女人。男人的身高為一千七百六十六毫米,和我的身高相同。
關於人,還有一句有趣的話,值得錄下。羅蘭夫人說:我愈是研究人,就愈是欽佩狗。羅蘭夫人一七八〇年嫁給普拉特爾·羅蘭,夫妻皆為吉倫特黨人。她寫過許多書,最著名的卻是臨終說的一句話:自由!多少罪惡假汝手而行!
如果用排除法作定義,人,乃是脊椎動物中惟一能夠用背睡覺之物。這個定義不僅有趣,而且深刻。牛狗臥而睡,貓的睡態萬千,隻是側與臥兩種。馬如果仰睡,那是最恐怖的場景之一,它們脊背如刀。惟有人能仰睡。因而人在睡醒之間的名堂最多。
就毛發的狀態而言,人是惟一的半毛發動物,即介於水生動物與陸地動物之間的動物。人之毛發,都有部位。動物眼中的人類,最令它們驚駭的就是有的地方長毛,有的地方不長毛。在動物看來,人類沒有毛發光不溜秋露出肉來是極難堪的一件事。火雞終年露出頸子,是企圖進化為人類的一種征兆。美國前總統裏根引人注目的喉結,則是企圖退化為火雞的一種征兆。然而火雞太沒有智慧,要光也不能光脖子。你來看人,光膀子光腳,最難能可貴的是光腚,私處卻有毛發。人之陰部毛發全呈三角形,在自然界除圓形之後,這是另一個著名的圖案。“大衛之盾”悉由兩個倒立的三角形組成,人類的數學課程,有一目也稱“三角”。人類頭部毛發最盛,猴類唯有臀部無毛。最不可思議的東西是人類的眉毛,一條孤零零的條狀毛發懸於眼上額下,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