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說太子河混濁尚不達意,稱之混賬則傳神。此河不寬,究竟以哪位太子命名,從哪裏流到哪裏,我均不清楚。雨季,河水濁擁灌滿了河床,但無白浪翻滾。兩岸淺灘平寬,嬉水男女眾多。
然而此河詭黠,於貌不驚人處暗藏渦旋,差點讓我失事。這是今年夏天在本溪水洞的經曆。
我來到河邊,初於齊腰處洗濯,但起伏不得法。我目測河麵,百五十米,雖然不是“一葦航之”,一使勁也過去了。複觀察河麵,因事前有人告誡此河常淹死人,有“水溜子”(暗湧)。我暗忖,河麵波瀾不興,就算有水溜子又怎樣呢?遊!我緩緩而渡。少年時,我曾在紅山水庫渡十五裏無礙。進入河心,感到水勢猛,下麵的水流比上麵的水猛多了,不知是什麼流體力學道理。我費了很大氣力不僅未橫渡些許,反被豎著衝出很遠。少頃,我從下遊很遠的地方上岸了。這本是警告,但我未理會,悟性不好。休息一會兒,擴胸深呼吸念“二二三四”,複吃夾肉腸麵包,再渡一次。
下水後,我盯著對岸巨石上穿紅泳衣的一個女人,不是愛上了她,而是奔她直遊,不走彎路,更不能被衝至下遊丟人。至河心,下層水湧襲來,我采自由泳式,身體盡量漂在水皮上。有效果,紅泳衣女人在我眼裏一點點放大。我一麵遊,一麵估算自己體力和肺活量是否可達對岸,用財政術語說,可“略有節餘”。近了,對岸草木,石頭和女人肥腿乃至腳趾甲都曆曆在目。最後,在離岸兩丈遠處,我放棄了自由式,將身體豎直,以腳探試到底否。此一試完了,一股極大的力量拖住雙腳,身體竟不由自主地跟著打轉,腦袋懵了。別懵,我首先堅持頭腦清醒,奮力掙脫,試圖使身體平漂在水麵。晚了,我才知組織上批評某人“不能自拔”是何等準確。我隻好以雙臂拚命撲騰,蜷腿,以抵消水下魔鬼般的旋吸之力。但腿蜷不起來,能控製自己身體不打轉就不錯了。我知道,再撲騰一陣兒,體力消耗貽盡,就隻好下去了。一瞬,“死”的念頭劈頭闖進腦裏,爸媽妻女的麵孔一一閃過。這隻是一瞬,但這一瞬人竟能想到許多的事,真是不可思議!昨天我看電視,伯勒爾以九秒八五的成績打破百米世界紀錄,比世界紀錄前保持者隻快了百分之一秒。人們真不知百分之一秒是什麼概念,以及能用來幹什麼。你到了太子河的漩渦裏就明白了,一切都想到了,一切都明白了。我相信所有臨近危難的人都有這一瞬,也許不過百分之一秒。區別在於,那些遇難的人已無法講述當時的情景,而我蒙蒼天不棄揀回賤命還可以在這裏饒舌。在那一瞬,我甚至連今年是我的本命年,單位的人在上下遊尋我的遺體以及開追悼會鞠躬如也的情景都想到(不是想到,而是看到,即超越時間看到)了。
這些不說了,我決計做最後一次努力,如白毛女唱得“我不死,我要活”。你體會“悲壯”這個詞吧,悲而後壯,身上有勁了,腎上腺素滋滋分泌若幹。一個人連別人給自己開追悼會的情景都看到了,他能甘心嗎?況且離岸邊隻有兩丈遠了。當時我奮力拚搏的招法動作實在無法形容,但必是所向披靡的,應了《詩經·蒹葭》的幾句詞,這詞早在三千年前就把我的事給預言了。什麼“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不是伊人在水中央,而是我掙紮於水中央。古人說的“溯”是逆水上行。而“洄”是盤行的水道。“阻”是障礙。“遊”是直流,於曲流相對應。“泳”是潛行於水底。我的努力就在於決不“泳”,說啥也不下到水底,因為下麵有深不可測的黑洞拽你。如此“溯洄從之”一番,我終於抱住了岸上那塊石頭,這石頭就是我媽。我抱著她喘息,過了好長時間上岸了。回頭一望,見對麵嬉水紅男綠女,好不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