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 黃土(1 / 1)

我接著說出珍愛之物,像小孩子神秘地掏出裝作是珍寶盒的木匣或舊信封。在鄉下,孩子的珍寶盒更誘人,譬如埋在白楊樹下麵或石井邊上。

我的珍寶深藏在心海的底上,依稀會憶起它,但並不知這是什麼東西。記憶生出了雲母片似的遮障,把珍寶和現今隔開了。如同在兒時,我某一天跑到空蕩蕩的學校,當時放假了。我雙手捂著玻璃,想看到音樂教室裏麵的那架腳踏風琴。然而這是一排“烏玻璃”,即凸出葡萄串樣的不透明玻璃。我隻覺得裏麵有些什麼,但不知到底是什麼。

這就如同我在夢裏珍藏過的心愛之物,它們已經長大了,但我並不知道。我如同一個私生子的父親那樣。

但我珍愛它們,我知道它是誰,雖然沒有見過麵。

沒見過麵的,也許永遠見不到了。但我還有時見到它們並記起它們。

譬如,我所珍貴的,我今天才知道包括黃土。

我說的黃土,是那種新鮮的、無憂無慮仰臥在無垠的大地上的——什麼呢?親戚、朋友、長輩或夥伴?——總之是黃土。鮮潤的黃土比鮮潤的女人更惹人愛。人們走過它們,彎腰,以十根手指插入土裏,攥一把,捏出個形狀,在眼前看。黃土好嗬,清潔。土而又清潔,這不令人神清目爽嗎?好黃土一點不髒,像糧食那麼幹淨,但排列得更緊密。你如果把黃土放在鼻下吸嗅,說“香”也算矯情,說“土”仿佛什麼也沒說。但這氣息的確有一種直抵丹田的力量,不飄,亦不滯,可以撲麵而來又依偎著你。黃土的氣息和麥子、高粱和楊樹的味道均有親屬關係,高粱把土氣變甜了,楊樹變苦了,艾蒿變香了。但黃土是寬容的大神,不在乎這些,仍從氣息裏透出廣闊的微笑。

黃土,我想用詞語華麗你,譬如金色雲雲,但眼睛一看到你就猶豫了,土地不可美飾。

我可笑地認為,隻有農村才有黃土。應該說城市也有,但被樓房和馬路壓抑在地下了。我歡喜在一望無垠的黃土上大踏步走路,走到哪裏都無妨,不拘是林邊或河邊。黃土陷我,是拽我作客。黃土平坦,是喻我整肅。我還是想在一溜白楊林帶的邊上,以十根手指為鏟,噌噌向下掘挖,把帶有新鮮氣息的土揚出來,土和我手指的接觸何等愉快呀。我望著自己掘出的小丘,想像田鼠原是幸福之輩,在黃土裏鑽衝,分洞穴為上下樓,置花生玉米,閑暇時瞪烏溜溜大眼張望世界。

當知青時,曾作車老板的助手一年。春天時拉土填圈(讀眷,即豬圈)。隨老板子到地裏,把木條穿的穴子擺好,腳踏鐵鍬“嗖嗖”挖土,俄而,車上黃土山積。妥,捆紮利索隨車回村。美滿,拉一車黃土的日子。

近日,我家樓下重修下水道,雇民工挖管道,至一米深,堆出許多黃土。我如見故人,欲親近而無章法。不能和黃土貼臉,也無法與黃土說“你好”。看著它們堆聳如丘,小孩子爬上爬下,默然而已。

再想起以往皇上出巡,基層單位需要“清水灑街,黃土填道”。我曾為皇上這種鋪張感到可笑。細核計,黃土鋪滿大道,白楊夾迎,的確是最高的禮遇了。誰不說清水和黃土都是最好的東西?皇上行。

又有“哪裏黃土不埋人”之說,所謂大丈夫死不擇地,五湖四海可也。黃土不僅埋人,尚掩埋一切,尚生長一切。人對死者的態度,古今都取掩埋一法。即他們死了,就宜於陽界消失,埋上使活者看不到他們,卻樹個墳包紀念,這是一種尊重。如同曝屍是一種懲罰。土地埋人,是因為隻有土地能夠埋人,這裏又看出土地的寬忍。生長鮮花和糧食的土地,兼有掩埋逝者。黃土埋人,講得是此物幹淨,與沒有靈魂的肉身極契合,隻是過於沉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