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畫家當中,如果不算梵高,很少有人遭受像米勒那麼多的磨難了,也很少有人在如此漫長的煎熬之中恪守著自身的誠實、善良和信仰。惟一的例外是米開朗基羅,他與貝多芬一樣,是人類永恒的大師,包括藝術與道德之師。
這裏有一條曆史金鏈:米開朗基羅的精神之火在近四個世紀之後點燃了米勒心中的燭光,而梵高在二十八歲才開始作畫的時候,指導性的靈感來自於米勒的《收割者》。他們三人之間有著一種精神上的血緣關係。
然而米勒和梵高不同,無論在精神或身體方麵,他都是一個正常樸實的人。他說:“我生來是一個莊稼漢,至死還是一個莊稼漢。”梵高雖然也窮得要命,但那點微薄的錢投向了顏料、妓女和阿爾咖啡館的夜晚裏了。梵高一杯接一杯地喝苦艾酒,一支接一支地吸劣質香煙,在陽光灼人的正午畫令人眩目的向日葵,一天畫十四至十七小時。他把自己搞崩潰了,為了什麼呢?“為了成為藝術家”,為了使他的畫筆燃燒起來,去再現揪住他不放的白日黑夜出現在腦海中的那種黃顏色,也為了畫出“能長出一百棵樹的那一棵樹”。這就是梵高。
而米勒是一個平實的諾曼底人,他生活在農人當中,他眼中看到的永遠是人間的痛苦。當他坐在林間企圖享受一點寧靜的時候,背柴的農夫由小徑蹣跚而來,米勒的淚水便隨之淌下。他村裏的神父曾對小米勒說:“孩子,你有一顆會帶來許多苦惱的心,你將來不知道會遭受多少痛苦。”神父說對了,米勒在一生中都未擺脫痛苦。
米勒成年後,在法國巴比鬆大森林旁邊的一所穀倉裏度過了大部分時間。他種莊稼來喂養一堆孩子,拾柴取暖以熬過寒冷的冬天,其餘的時間作畫。在這間穀倉裏他和家人度過了二十七年。二十七年的貧寒,對任何一個藝術家都是難以逾越的極限。在畫完不朽名作《晚禱》時,他在日記中寫到,“我們隻夠二、三天的燃料了,不知怎樣才能再弄到一點。”米勒是個慈父,他稱自己的孩子為“我的小蛤蟆”。為了應付無法應付的生活,米勒不止一次產生過自殺的念頭。窮,使米勒的生活簡樸到了極點,但還是窮得無法活下去。盡管《晚禱》在他去世不久就賣到了二十五萬美元。
然而米勒不會自殺,因為他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梵高雖然自報奮勇去比利時的煤礦中作牧師,但他並無任何神學知識,隻是用自己的食品乃至衣衫送給貧苦者借以傳道。米勒生長在嚴格的基督教徒家庭中。《聖經》是他終生閱讀之書。《拾穗者》中第三個農婦,直起腰喘氣的形象,《晚禱》中那個光頭、雙手捧著帽子傾聽教堂晚鍾的農夫的形象,正是米勒苦難的世俗生活和堅忍的宗教生活的寫照。因而他筆下的色調永遠是陰鬱灰藍的,不像梵高那麼輝煌,塞尚那麼鮮豔,修拉那麼繽紛,提香那麼華麗。米勒是上帝的領受淒愴之美的純樸的羔羊,他一生也沒背叛過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