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生活真理正是在這裏令人驚異地被展示出來:米勒的《拾穗者》、《晚禱》被批評家認為是“鼓吹革命的呐喊”。米勒一輩子也沒想到過革命,也從不呐喊,他能做到的隻是忍受。壓迫者把窮人忍受苦難的靜穆看成了將要反抗的凶兆,而革命者又把如此沉重的苦難作為革命的基礎。
米勒青年時期在巴比鬆作畫時,聽說母親去世卻沒錢買火車票回家,他痛苦地流淚,“我被釘在岩石上,罰做無盡的苦役!”他從鄉下第一次來到煙霧迷蒙的巴黎時,鄉愁化為淚水湧上眼睛,米勒用噴泉的水潑在臉上,以避免自己可能的痛哭。這是一顆多麼敏感多麼善良的心!米勒童年的時候,一次和雙親在教堂作禮拜,一名濕透的水手闖進來,說帆船觸礁失事了。人們來到海岸,見到桅杆和人在浪穀裏忽上忽下,傳出絕望的呼喊。米勒一輩子也忘不了這個場麵:村裏的男女老少跪在崖上祈禱的苦楚而又無望的麵容,而格律希海岸的風像鞭子一樣抽打他們。因而青年米勒第一次來到羅浮宮時,深深吸引他的是米開朗基羅痛苦而壯觀的雕像。批評家稱米勒在此“找到了靈魂的嘴,喂之以痛苦,滋生出美”。米勒自己說,“生活中快樂的一麵從未在我眼前展現過。我所知道最快樂的事,是平靜與沉默。”
讀米勒的傳記,我常常會仰起臉來,試圖把眼淚憋回去。我感動的不是其苦難,而是米勒那忍耐的怦怦跳動的心。人們當然有權利從他的畫中看出不同的東西,正如掙紮了一生的貝多芬在第九交響曲中安然皈依宗教之後,維特根斯坦卻在一九四九年的筆記中寫到這首交響曲的第一節含著對命運的諷刺。也許存在一種諷刺,就像米勒靜穆疲憊的畫麵使人看了之後恨不能砸爛這個世界一樣。然而貧困的米勒坐在林中的穀倉裏,他親密的朋友、哲學家盧梭給孩子們帶來一些糖果,“小蛤蟆”們狂喜地跺腳尖叫,卷發披肩的米勒見此情景謙遜而感激地微笑著。
這是米勒,“莊稼漢的但丁,鄉巴佬的米開朗基羅”。
寫到這裏,我想起馬爾茨博士在《心靈控製術》中引用過的一則愛爾蘭諺語:“如果上帝關上這扇門,就會打開另一扇門。”上帝為米勒打開的是貧苦之門,打開的時間過長,也許忘記關上了。但上帝沒有忘記打開另一扇門,那是燦爛的、通向藝術神殿之門。
陸放翁有詩:“無涯毀譽何勞詰,骨朽人間論自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