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瓷器”,中國人,無端貴賤,腦裏都會浮現一幅親切的關於瓷器的圖景。但這圖景幾乎形容不出來。光滑?精美?(什麼是精美?)敘說瓷器,就像飯店裏的侍者向一位盲人描述天鵝一樣。他使盲人的手臂彎曲,說這是天鵝的頸。天鵝的羽毛像牛奶一樣潔白,讓盲人飲了一杯奶。侍者稱天鵝會飛,在水麵上飛。他把著盲人的手先摸一摸水,接著請盲人展臂,扶他走了幾步。表示在水麵上飛。最後,侍者強調,天鵝是美麗的。
後來,盲人重溫天鵝的形象,他撫摸自己彎曲的手臂,飲牛奶,思想著……
可憐的盲人,永遠也不可能理解可憐的天鵝了。
有些事情不可說。
盲人和天鵝有他(它)們各自的局限,天鵝在盲人的認識係統裏難以成立。
對非盲人來講,也並非可以理解和述說一切事。愛因斯坦說出來了:在某種條件下,兩點之間的最近距離是一條曲線。這容易理解嗎?
同樣,我們難以述說瓷器,雖然瓷器對我們太親切了。拋開CHINA這個英文詞不說,瓷器對我們依然意味著中國。目前在閉塞得不知有漢的鄉村,農家仍有青花瓷撣瓶,矗立在五節紅油漆躺櫃上麵。同時,國家總理接見外賓的會客廳的角落,也端立一人高的彩繪工藝瓷瓶。
瓷無法言說,首先顏色就無法形容。唐代的瓷器首推“越窯”,地址在今日浙江上虞、餘姚一帶。陸羽的《茶經》曾說“邢瓷類銀,越瓷類玉。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綠”。陸先生的意思是“邢不如越”。邢窯是唐代北方瓷器另一產地。就顏色講,所謂“越瓷青”被唐代詩人寫為“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
“千峰翠色”,用古玩家的術語叫“越窯秘色”。這是供奉之物,誰也說不清楚。一九八七年陝西法門寺出土一批青瓷,被認為是“秘色瓷”。人們看到,“秘色”瑩潤寧靜,像湖水又像山色,委實不好講。同樣,宋瓷五大窯中藝術水準最好的“汝窯青瓷”,胎質細潔,釉麵紋片如鱗,似雲母天青。這種描寫仍是一種絕望的描寫,無法涵蓋瓷器的顏色特別是精神。
與中國其它傳統藝術相比,瓷器所包藏的精神因素更多。從表麵看,唐瓷恢宏富麗,宋瓷靜寂幽玄,元瓷闊放質樸,均與其國勢相襯。但瓷器的內裏,仍有更深更中國式的含蘊存焉。
於是我比較留心敘說瓷器的詩文,不光是馮先銘先生的《中國陶瓷史》這樣的專學著作,尤感興趣純粹“形而上”的闡述。
我讀到過兩首詩,都是寫瓷器的,均屬上品。一為台灣詩人覃子豪的《瓶之存在》,另一為遼寧詩人柳沄的《瓷器》。
覃子豪說瓷瓶“吸納萬有的呼吸與音籟在體內,升華為靈,自在自如的,挺圓圓的腹。”
瓷瓶“似坐著,又似立著。禪之寂然的靜坐,佛之莊嚴的肅立”。
什麼東西像坐著又像站著?這不是謎麵,而如寫真,想來想去,也隻有是瓷瓶了。它亦包容了佛以及禪。佛來東土蛻化或嬗遞為禪了,但仍不同於佛。
覃說,瓷瓶“似背著,又似麵著。背深淵而麵虛無,背虛無而麵深淵。無所不背,君臨於無視,無所不麵,麵麵的靜觀”。
這說得依然玄妙,但一想瓷瓶那種樣子,的確是這麼回事。因為,它“不是平麵,而是一立體。不是四方,而是圓,照應萬方”。
此時,中國哲學無法不在瓷器裏暴露出來,或日被覃子豪給“剜”出來了。他的詩是一隻燭,“用光明的小刀,把擺滿家具的房間從厚厚的黑暗中,剜出(F·彭熱語)。中國哲學對萬物的看法”所似又無所似“但的確”照應萬方。這種哲學的圓滿的表征,竟包含在瓷瓶裏,這是我們原來所沒想到的。
覃又說,瓷瓶“清醒於假寐,假寐於清醒。不是偶像,沒有眉目。不是神祗,沒有教義。”
在這裏,哲學有涉宗教。中國的本土宗教不排斥偶象崇拜。不崇拜偶像的宗教隻有伊斯蘭教。但平心細論,中國人的信教,不僅“泛神”,而且“泛信”。國人無論在過去或現在,在此廟剛拜完羅漢,甫走幾步又拜關公。並不計較他們彼此的體係與關係,也不計他們到底是人是神,多像阿Q-樣,“腿一軟,就跪了下來”。他們拜了關公後,又不妨在同一時刻拜了文天祥和白渡母,對太上老君和土地爺也一並禮拜了。中國人對“神人之別”不屑區分,但重視塑像即偶像,不偏不倚,一視同仁。但這種拜法本身就意味著人們在心底裏並不“信”。“信”不如“拜”,拜了,如蒙神祗錯愛,賜一些福,小民也就不客氣,笑納了。這一點,早被孔子看穿,說“祭神如神在”。就那麼回事,此事原也是“沒有眉目”和“沒有教義”的,一如瓷瓶,何必區別假寐或清醒呢?
然而,瓷器更多昭示於美。覃說,它“典雅、古樸如音。光煥、新鮮如昔。靜止如一,澄明如一,渾然如一。每一寸都是光,每一寸都是美。無需假借,無需裝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