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瓷器(2 / 2)

瓷瓶在這種意義上,很像中華民族的曆史。惟其靜止渾然,便永遠新鮮如昔,而無需假借。中國人的傳統,使他們的的確確無需假借什麼來延續或張揚自己的生命力。如今是假借與裝飾的時代,這出於一種恐懼。至於恐懼什麼,每個人都不一樣。但恐懼的理由,大多是不自信。

然而瓷瓶從一開始就自信著,它“自適如一,自如如一,自在如一,而定於一”。我們的許多不適或悲苦,差不多在於沒有“定於一”。每個時期的“中心任務”過多也換置過頻,因而不自如也不自在。然而從遠處看,中國的曆史則如瓷瓶,“寓定一於孤獨的變化中,不容分割,無可腐朽”。

這便是瓷瓶作為一種精神永遠立於不敗之地的道理,因而它可以“自在自如的,挺圓圓的腹。”我們慚愧了,不敢也挺不出這樣自在自如的圓圓的腹,至多是投注目光於瓷瓶,使精神相聯。

覃子豪的詩談到這裏,使人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承諾帶領我們攀緣並觀閱一處幾乎無法攀緣的景物。他做到了這些,隻用語言就搭一架神梯,人們一一領會。

柳沄的詩《瓷器》,是通向瓷器的另一條路,這條路更有現代意識。他說,“比生命更脆弱的事物,是那些精美的瓷器。我們任何一次失手,都會使它們遭到粉碎。”

在這樣的詩麵前,我們默然了,麵麵相覷。讀者被拎起來,扔進了瓷器裏麵。

“在此之間,瓷器吸收了太多的尖叫,墜地時又將尖叫釋放出來。”

對此想說什麼嗎?我屏著氣,什麼也不敢說,但想哭。

“但在另一種意義裏,瓷器堅硬得一點力氣也沒有。它們更喜歡呆在高高的古玩架上,與哲人的麵孔保持一致。許多時候,我不忍回首。那樣它們會走動起來,而瓷器一經走動,舉步就是深淵。”

這難道是知識分子命運的一種譬喻?不,這隻是我的聯想。此時,生命招手讓你過來,逼你看它具有的更富生命力也更脆弱的那些領域。和覃子豪相比,柳沄的眼光似乎更西方化一些。不然,西方化的眼光看不到這一切,即看不到柳沄所看到的瓷器的另一種本質。“瓷器吸收了太多的尖叫”喻示了同樣是中國哲學在“行”的領域中的踟躕以及川端康成式的那種淒美,這與覃子豪所演示的中國哲學的“知”的範疇的浩蕩是一回事。

當然,覃子豪與柳法齒序相差近五十年,生活範圍又有台島和大陸之別,他們看法不同。但瓷器的目光“無所麵又無所背”,不一亦是不二。

柳說,“瓷器太高貴了,反而不堪一擊。在瓷器跌落的地方,遍地是呻吟和牙齒。”詩句用槍頂在觀者後腰上,讓我們檢尋曆史特別是文革的曆史。這令人沮喪,但又無法否認。

瓷器大約就是“士”。“因此就不難明白,為什麼瓷器粉身碎骨,而拒絕腐爛。”

在此我們更逼真地看到了瓷器在毀滅時的一種氣魄。“瓷器粉碎時,其憤怒是鋒利的。它逼迫我的傷口,重新綻開。”

至此,淚下者可以淚下。知識分子的精神,常常倘佯於“自如自在的,挺著圓圓的腹”以及“其憤怒是鋒利的。它逼迫我的傷口,重新綻開”這兩種狀態中。有時不得已而“假寐”,有時不得已而“清醒”,像他(它)們有時得意而假寐與清醒過一樣。對瓷器和人而言,假寐和清醒實在無法仔細區分,就像無法區別一個人究竟在什麼時刻“不得已”一樣。當阿Q在大堂之上,跪著畫圓圈時,還有些不得已。但在被砍頭示眾的遊行中,特別是看到夾道人群時,已得已了。這是中國人固有的渾然嗎?近年,又讀到文章,有人寫周作人附敵屬不得已。還有人說秦檜附金,亦是不得已甚至是“予取之,必與之”的大策略。於是,曆史已無法相信或不信。因為此間種種,都被包含在東方哲學的玄機中。

但柳沄告訴我們一個準則,即保持“清醒”的準則,“拒絕腐爛”,包括讓鋒利的憤怒逼迫傷口重新綻開。這也是中國人眼裏的瓷器的節操。

這種精神的現代意識使其同西方的人文精神相通。瓷器是什麼?它也象勒內·夏爾說的,“在法蘭西的高地上,一片細小的燧石從地上跳了起來,勉強地被我們握在手中,它在我們的記憶裏燃起一星螢火,它是永遠耀眼永不熄滅的晨曦之核,它是高貴的紅暈和高揚的麵頰。”(葛雷譯)。

中國瓷器不像法蘭西高地的燧石那樣耀眼眩目,它細潔瑩潤,更包容自在,但不排斥鋒銳。它用更為寂謐的光,透射中國式的精神,暈染著我們以前和以後的夢想。

(注:文中詩歌標點,為引用者所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