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七年,勳伯格完成了清唱劇《雅各夢中的梯子》。在這部寓言式的作品中,一群瀕死的人來到天使長加百利麵前,陳述自己在塵世中的際遇,或者說是談活了一輩子的人生哲學。隻有生活才需要哲學,來到天國甚至什麼都不需要了。
天使長加百利讓眾人公推六名代表。勳伯格把自己也當作“被選中的代表之一”。
這真是一種巧妙的結構,套用流行的說法,是巧妙的“語境”。
站在天國的土地上總結塵世的一生,是有趣而困難的事情。膾炙人口的保爾·柯察金關於人生的激壯的獨白,恰好具有總結人生的意味。譚嗣同與汪精衛關於“去留肝膽兩昆侖”、“不負少年頭”的詩句,也因此而聞名。這是人在死亡麵前說出的話,因而特別值得一聽。豪人自作豪語,懦夫此刻至多說出“饒命吧”而已。
但在勳伯格的清唱劇裏,所謂死僅是升入天國的一個步驟,因而不值得哀。按照西方宗教的說法,人無法徑直降生於天國,必由短暫的塵世滯留而完成。與天國相比,塵世多是不愉快的(至少是無法始終保持愉快的)經曆。但有思想的人都不願說自己的生活是無意義的。天國固然令人神往,但誰也不願因此兌出俗世的生活。
因此,清唱劇的代表們隻采用音樂表達一種沉思。
不止是勳伯格,每一位藝術大師都是被選為與天國對話的代表。作為一位貧困的藝術家,勳伯格一生的物質生活都無可讚美,但他像每一位大師一樣,始終將精神領域作為不羈的家園。他不僅注重精神,尤注重拆除其壁壘,使自己成為一個坦率的人與冥冥對話。
同樣作為比較貧困的人,別人也許不會理解勳伯格為取消了音樂的調式中心與和聲功能而欣慰與苦悶,也不理會創立十二音序列作曲法的意義。
但人們可以這樣想象:勳伯格終於在天使長麵前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