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笑話,說文革中的事情。
一個中學的語文課,學習剛剛從廣播裏傳出的詩詞,那時候,每當傳來最高與最新的指示,學校裏都要停課學習。
那天學的是《念奴嬌·鳥兒問答》。
老師串講一遍,總結中心思想。有學生心裏存惑,提問:
“老師,土豆先爛還是牛肉先爛?”
這首詞中有“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的句子。這學生從烹飪而非藝術與政治角度理解領袖的神思,以為順序弄錯了。
老師鄙夷學生一眼,說:“不須放屁!”
詞中亦有這一句,是痛譏“蓬間雀”與一切修正主義分子的。回答學生的提問亦妥貼。
以“屁”入詞,古今都不多見。然而詞乃胸臆中事,一澆塊壘,笑罵都無不可。
毛澤東率領的中國代表團訪蘇,由師哲作口譯。他在回憶錄中說,當毛澤東與斯大林等人研究日程,談到即將簽署的“中蘇友好條約”時,毛一揮手,“那是一個狗屁”。
師哲為之目瞪口呆。這種高級會晤。要求譯員必須如實直譯,於是譯成“那是一個狗放的屁”。
這下,又輪到期大林與伏羅希洛夫等人目瞪口呆,麵麵相覷而不解其意。他們對這位打敗蔣介石八百萬正規軍的湖南鄉下人既敬又畏。
條約在國與國交往,特別是在訪問中屬於大事。但在毛的眼裏,仍是裝飾性的物體。他以詩人的豪邁,對形式視而不見,所謂“狗屁”大約就是瑣屑不值一提。有趣的是,中蘇交惡,那一“友好條約”確乎成了毛澤東說的“狗屁”。這個也許不夠雅致的詞,已經不是比喻,而變成實質。
翻譯舊稱舌人,這是就口譯而言,幹起來並不容易,美國前總統卡特訪問波蘭,幾乎被翻譯搞得一塌糊塗。譯員Seymour把“總統的願望”,譯成含有肉念的“總統的欲望”。把“離開”白宮譯為“放棄”白宮。譯,肯定是譯錯了,但錯得妙趣四溢。當年鄧小平會見西班牙共產黨高齡女領袖伊巴露麗。伊氏問鄧公多大年紀了?女譯員由於緊張,把鄧的年齡由“七十四歲”譯成了“四十七歲”。伊巴麗莎為之驚愕,經人解釋後繼而大笑。鄧聽清原委後,微笑,對譯員這種譯法表示感謝,說:“好嘛!年輕總是令人愉快的。”
人說翻譯是一種“不可能的藝術”,除個別誤譯之外,總有一些即使存心往好了譯但難免望洋興歎的無奈,金克木先生曾說,把巴爾紮克的“貝德姐姐”改為“貝姨”,“邦斯從兄”改為“邦斯舅舅”,傅雷不得不改。傅雷是大翻譯家,不得不改人物稱謂,不通法文的人當然說不清。幾年前我染指蒙古族民間文學兩本書的翻譯,感到譯事之中“信”與“雅”幾乎都不可求,能“達”足矣。把蒙古人情歌的一語雙關和押頭韻的節律譯給漢人,嗟乎很難。我曾經張冠李戴采用漢族民謠的形式姑譯之,譬如“四呀四個飄帶的煙荷包/是乃姐我親手繡成的。/到了四月的廟會上/在嫂子麵前你把我多美言。”這如同茶水中第三、四泡,色與味俱不佳了。林語堂曾言茶之第二泡為妙齡,第三泡已成少婦。
香港作家董橋談翻譯:“好的翻譯是男歡女愛。壞的翻譯,是同床異夢,人家無動於衷,自己欲罷不能,最後隻好‘進行強奸’。”(柳蘇:《你一定要看董橋》)。以性事為譯事作喻,是一大高見。餘光中引述法朗士的話,說翻譯的佳境乃為“神遊傑作之間而記其勝”。“神遊……之間”,必屬兩相情願,是夫妻更象情人,而能“記其勝”,則要有大才智,使不相幹的人也隨著一窺其美,雖然不一定能夠體味其趣。
§§卷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