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西安四帖(2 / 3)

霸上的孩子是鄉下孩子,穿著不成係統的衣服,如非警非軍卻似張作霖那種傲慢的褂子。當一排孩子站在你後麵,眼睛齊齊藏著火光的時候,你不能不感動。想聽他們說話,想知道他們姓什麼,祖籍在哪裏。因為這是霸上,因為“沛公軍霸上,……沛公旦日從百餘騎來見項王,至鴻門。”我真想和孩子們討論這些事情,雖然這既愚蠢又矯情。我甚至想向這些六、七歲的孩子詢問鴻門宴的情況,因為我第一次來霸上,而他們早居此地了。見他們宛如見證人。如果他們不知,別人亦不知。事實上,隻有司馬遷一人知曉。

初至西安,我感到這裏的男人眉目縱橫,渾似秦俑,透發深厚的土氣。土,在西安給人的印象比在其它任何地方都深。我喜歡聽關中口音的堅定沉實,不屑婉轉。雖然晉兄嚐雲西安美女如雲以誘吾,但盤桓數日,仍未見妖豔過人者。可見此處陽氣重。然而秦王陵、華清官的所在,又感到九朝皇都的陰鬱氛圍。

在火光中,我暗忖霸上孩子們的祖先於秦漢的行狀時,真為他們自豪了。其先人修阿房宮,或鑄銅車馬。我轉念又氣餒了,因為鹹陽人亦不是秦人,始皇遷天下七十二萬戶填鹹陽,居民來自五湖四海。秦始皇的氣魄無人可比,建大都市,遷天下之戶可也,人多了,城市生焉,無須慢慢滋生。

霸上的鄉親靜穆和平,他們環立火堆,觀赴會作家作歌舞狀。在可笑的時候,他們並不笑,心會而已。無喧嘩,亦無驚吒,少見而不多怪。來自石家莊的警官女詩人,亦是電視台主持人胡玥講了一個頗繞口舌的笑話,令人發噱。鄉人微笑著,不變沉靜。

在表演中,有幾個孩子在場中闊步往來,穿行如大將。他們不搗亂,眼光視人鎮定。不是說世相浮躁嗎?霸上的農人並無此之相。我想,這些舉止有度的孩子,長大不從軍可惜,從軍不至將軍銜亦可惜。

晚會至中場,又有三四歲小男孩從容走至場中央,對著主席台,即晉川主持晚會的桌子及擴音器,慢慢掏出胯下家夥,靜待其尿。晉川窘,指使僚屬將小孩轉移。小孩倔強不從,出怨聲,終被緩移陰影處。

我淺,雖偶爾思古卻無幽情,但折服於霸上之夜這些鄉親的沉實氣度,難忘於篝火在孩子們眸中跳閃的光亮。誰說這情境不是我們原初就有過的一種夢想呢?

居大國而啖小吃

到過西安並會寫一點隨筆的遊人,幾乎都要議論羊肉泡饃什麼的。這近於一種流行病,如感冒,有人治愈,又有人新患。

我才從西安返回,亦在寫羊肉泡饃,自己也覺得好笑,算打個噴嚏。

羊肉泡饃是西安乃至西北的小吃。它到底是怎樣的呢?有無數前賢寫過此物的形狀、味道和吃法。這類文字我從來不讀因而也不打算寫,因為(依我私見)食與性一樣,它寫不出來,讀者也不能從作者的經驗中得到它。某年,我精研菜譜數月。此譜除詳敘備料與製作程序外,對於味道隻簡綴一句:香甜(酥脆、麻辣及其它)可口。如此而已。廚師比善遊曆的隨筆家聰明,並不用感受來代替食物本身。至於此物到底何味,吃就明白了。如毛主席說的,“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親口吃一吃。”在大西洋沿岸的低窪之國荷蘭,也有一則諺語:“若想知道布丁的味道,就必須親口來吃。”異曲而同工,說得都好。

那麼,對羊肉泡饃就不要說了麼?不,要說。不然文章及稿費從何而來呢?大凡去西安的人,並不是都要寫羊肉泡饃,此地曆史過於悠久厚重,就連唐朝的王昌齡都稱“秦時明月漢時關”,到吾輩這裏,又目睹了華清池田田蓮葉,法門寺佛骨以及捉蔣亭之後,既搓手踟躕,真不知說什麼好了。倘“獨愴然而涕下”呢?又有些方巾氣或日矯情。於是從實際出發,寫羊肉泡饃。

羊肉泡饃首先好在它是小吃。此吃之中“小”為精髓,如同海瑞罷官要害是罷官的道理一樣。既要吃出名堂味道,又不吃得曠時曠日甚至怨聲載道,隻有小吃。飽口福、省錢財、豐民而富國,是小吃的功德所在。

大吃這東西不知讓人說什麼好。一桌盛饌,百味陳列,十多個人吃來吃去,而食物多半殘留扔掉。這叫什麼呢?估計是所謂文化。這文化的繁縟已遠比八股更別扭了,蘿卜刻成牡丹之類。阿·托爾斯泰曾言,“在血水裏洗三遍,在堿水裏洗三遍,在清水裏洗三遍”(次序恐有誤),言人的命運多蹇。但比起吾國烹飪文化簡單多了,這不才說九遍嗎?一道上好佳肴仍有煎炒之累,如愚公挖山不止。麵對這麼複雜的玩意兒,食客隻如智叟一樣,動了動竹箸而已矣。

如今是個欲望的時代。幾人到了一起,兩分鍾內必談到錢,五分鍾和十五分鍾之內,則談到女人與吃。繁榮與腐敗的時代莫不如此。我曾閱讀過一份國宴的菜單,讀後想立刻撕掉,因為怕有錢卻無物可吃的闊人們發現。菜單上有上、中、下八珍,及山八珍與海八珍。凡此種種之中,我記得兩道菜,鹿唇與鱉裙。這是文化嗎?這種珍饌文化太腐朽了。當馮玉祥的大兵手持“漢陽造”把滿清皇族趕出紫禁城的時候,就應踐滅這種文化。當然,我說的上述國宴已不是現今的國宴,時在許多年以前。報載,目前很少舉辦一次的國宴,食物豐儉適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