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羊肉泡饃上來。人們知道,羊肉泡饃由食客用手掰饃,較慢,也較閑適。這是參與式的吃法,即食客的動作加入到製作之中,比其它的吃法如糖醋鯉魚多了一種“過程”的意味,即哲學的意味。手掰,主客對話或淺酌在時間中流逝,不算勞民也未傷財。饃掰的大小與味道直接牽聯,而其湯水羊肉的熬練配料都有講究,這就是名堂,很好。那一日,我與友人晉川、王磊在西安鼓樓邊上的一處名勝餐館吃羊肉泡饃,每人都盯著自己的碗細碎掰饃。我浮躁,說“雇個小姐來掰不行嗎?”晉川大笑而已,不屑作答。倘若一切都是現成的,奢華繁複的,樂趣又在哪裏呢?隻有肚子是登登的。所謂鼴鼠飲河,滿腹而已。
可見食文化可由兩類分界,大吃與小吃。小吃宜不讓大吃,無論名堂吃法或營養味道。舊時北京東來順的涮羊肉(有人讀“刷羊肉”),羊由張家口以北的內蒙草原趕來,一路減膘,進京後肥瘦合適,味道也合適了。這是說道。西安穆斯林手製的小吃,家家俱有沿襲百年以上的做法,是真正的風味。子日君子之德風,使草偃伏如也。斯美味也如風,流布年年。
西安的小吃館子,多置古典家具,一般是清末仿明式家具而造。在我看來,羊肉泡饃小店有這麼好的古典家具,實在匪夷所思。我在西安公安局附近的“白家水盆羊肉”店裏,見一條幾,細看是金星紫檀木,極為名貴。在另一家小吃店,見到仿明官帽太師椅,以手摩挲,其溫潤光滑遠非語言所能表達。
西安乃十二朝古都,驪山蓊鬱,華清水滑,半坡古樸,秦俑雄渾;而飲食方麵隻留下無數小吃。秦、漢、唐在當時都是大國,我想:小吃生在大國,大國宜於小吃,不知合適也否?
京兆無花開
山川多情時,才欲睇視,眼光又要瞟著導遊員的三角小旗。在風景區,導遊員身量一般都較矮,因而旗舉得高。人宜於山色中玄想,在水波前出神,但心思總被導遊的小旗牽走了。
回到客舍,憶念所觀風景古跡,似見而非見,又翻出明信片細睹。上麵的照片鮮明僵硬,終覺隔膜。
導遊員不僅舉旗,尚要講解。出語流利,似背家譜。千古烽煙就在這留聲機一樣的背誦中,了無痕跡。
人生有許多福氣,遊行飽得是眼福。多高的山,一眼也被看清楚了,跟畫報上的一樣。張愛玲言:小玩家玩蟲魚麻將,大玩家隻玩山水。但如今的山水玩家已退守小氣,隻是觀瞻仰視,坐巴士纜車留連。沒有身心並勞的攀援,也就沒有了王安石遊褒禪山或酈道元遊三峽的極樂。
既然旅遊隻是飽眼福,遊客看過了還要看。回到城裏,看高樓與汽車。我在旅店裏看電視,看美發廳小姐給人洗頭,看餐廳服務員端菜趨行,看收銀台的半老徐娘與客人口角。
因為看不到想看的東西,就在不想看的東西裏找想看之景。其實在想看的風光中,又有如天書般難懂的景色。驪山巍峨蔥鬱,暗忖它怎麼是這個樣子呢?光周幽王烽火戲諸侯一事,此山就應變色。山勢猙獰著?也似乎不得體。驪山理應巍峨蔥鬱,它是自然,我們想看到曆史,於是枉然。
我在大街上看匆匆的行人,具體說是女人,這是老習慣了。女人似都很忙。西安的女人在裝束打扮上靜穆樸實,然而美人並不算多,或許沒有米脂的多。
看過了女人,又回客舍擺明信片,回憶臨潼、碑林或大雁塔的情景。忽然想到,怎麼沒見花開呢?
想了半天才悟,時近中秋,花事停了。
服務員小姐進來打掃房間,把我疊的被子拆散重疊,並把被單毛毯之類著力折騰卷掖。我說:“不用了。”她說:“不行。”午睡時掀開被子,則辜負了小姐的辛苦。蓋因此間是一家星級賓館,凡事都按“手冊”上來辦。
我說:“咱倆聊會兒天吧。”她說,“你說吧,”仍勞動不止。我真沒什麼話可說,陌生男女間倘不是調情,就無可搭訕了。
過了一會兒,她開始說,工資物價,以及客人偷床單她要賠多少錢,嚴峻的經濟問題。我讚助唱和,她掙錢太少,客人偷床單委實缺德。小姐激昂了,直起腰又說了一些,也是經濟問題。
一會兒,小姐打掃畢,掩門走了。屋內幹淨枯燥,房頂過低,窗幔繁複厚重。茶幾的白瓷煙碟上放一盒火柴,上麵是唐代馬球壁畫。
窗外的天氣陰鬱,層雲疊陣如九重天。西安的天常常如此,也許十二朝古都的王氣未收吧。
又想,剛才那位小姐長得什麼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