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仰天大笑出門去(2 / 3)

這不僅僅是李白,世界上有幾個甘於寂寞,當真去歸隱的文人呢?唐代,有許多在長安撈不到官做的文人,假模假式地要去隱遁,可又不肯走得太遠,就到離長安不遠的終南山當隱士。隔三差五,假借回城打油買醋,背幾箱方便麵在山裏吃的理由,屁顛屁顛地又溜進青綺門,窺探都城動靜。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將進酒》一詩中的這兩句名言,注定了詩人不能忍受的,就是不甘於默默地度過一生。公元742年(天寶元年),他的機會來了。由於他友人道士吳筠應召入京,吳筠又向玄宗推薦了李白。唐玄宗來了好興致,征召我們這位詩人到長安為供奉翰林。於是,他寫下這首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之歌:

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

遊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遠道。

會稽愚婦輕買臣,餘亦辭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

老百姓形容某個人過分的輕狂,喜歡說,骨頭輕得沒有四兩。我估計,這位大師此時此刻,渾身上下加在一起,怕也沒有兩百克重的。最後兩句,我們能夠想象詩人當時那副樂不可支的模樣。幸而他一向佯狂慣了,要是這幸運落在《儒林外史》中的範進頭上,怕到不了長安,就笑傻了。

凡詩人,都有強烈的表現欲,哪怕他裝孫子,作假收斂,作假謙謹,那眼角的餘光,所流露的貪念,是打埋不住的。所以,像李白這樣不遮不掩、不蓋不藏的真性情,真自在、真實在的內心,真透明的靈魂,倒顯得更加真率可愛。

李白倒不是浪得大名,“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軒轅以來,頗得聞矣”,“十五觀奇書,作賦淩相如”,深信自己具有“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願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的能量,正是這一份超常智慧和卓異才華,使他既自信,更自負。

《與韓荊州書》中的他,那豪放狂傲、不可一世的性格,和他幹謁求售時急不可待的心情,兩者如此巧妙地結合,不能不令人對其筆力所至,無不盡意的折服:“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十五好劍術,偏幹諸侯。三十成文章,曆抵卿相。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皆王公大人許與義氣,此疇曩心跡,安敢不盡於君侯哉?”把自己狠狠吹了一通以後,又把荊州刺史韓朝宗,足足捧了一頓。“君侯製作侔神明,德行動天地。筆參造化,學究天人。幸願開張心顏,不以長揖見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縱之以清談,請日試萬言,倚馬可待。”然後,進入主題,凡吹,凡拍,無不有明確的目標。“今天下以君侯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權衡,一經品題,便作佳士。而今君侯何惜階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揚眉吐氣,激昂青雲耶!”

李白的吹,吹出了水平,吹出了高度。怎樣吹自己,是一門學問。以上引文,不足百字,要吹的全吹了,要達到的目標全表達了。而且,文采斐然,豪氣逼人。我絕無厚古薄今的意思,當今一些作家、詩人在包裝促銷、炒作高賣方麵,可謂瞠乎其後。到底是大詩人,大手筆,連吹,也吹出這一篇難得再見的絕妙文章。直到今天,李白先生吹自己的傑作,還被莘莘學子捧讀,還能讀得十分動情。時下文壇上那些吹者和被吹者,三個月,不,一個月以後,還有人記得嗎?

一個作家,寫了些東西,想讓人叫好,是很正常的情緒。在信息泛濫得無所適從的今天,給讀者打個照會,不必不好意思,無非廣而告之。適當吹吹,無傷大雅。如今鋪天蓋地的廣告,有幾個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的呢?因此,街頭吆喝,巷尾叫賣,推銷產品,便屬必要。所以,別人不吹,自己來吹,老王賣瓜,自賣自誇,不是什麼丟人現眼的事,拉點讚助,雇人鼓掌,也不必大驚小怪。

文人好吹,當然不是李白開的頭。但不管怎麼說,李白的詩和文章,卻是第一流的,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也是眾所周知的。所以,有得吹的吹,並不是一件壞事。讓人痛苦的是,沒得吹也吹。充其量,一隻癟皮臭蟲,能有多少膿血,硬吹成不可一世的鯤鵬,吹者不感到難堪,別人就會覺得很痛苦了。

但是,假冒偽劣產品,由於質次價廉的緣故,碰上貪便宜的顧客,相對要賣得好些。貨真價實的李白,一腦子絕妙好詩,一肚子治國方略,就是推銷不出去,第一次到長安,他隻有坐冷板凳的份兒。

愁坐金張館,繁陰晝不開。

空煙迷雨色,蕭颯望中來。

翳翳昏墊苦,沉沉憂恨催。

清秋何以慰,白酒盈吾杯。

吟詠思管樂,此人已成灰。

獨酌聊自勉,誰貴經綸才?

彈劍謝公子,無魚良可哀。(《玉真公主別館苦雨》)

好不容易走了駙馬爺張垍的門子,以為能一登龍門,便身價十倍,哪知權力場的鬥爭,可不是如詩人想象的那樣簡單。他兩進長安,興衝衝地來,灰溜溜地走,都栽在了官場傾軋、宮廷紛爭之中。大概,一個真正的文學家,政治智商是高不到哪裏去的。同樣,一個真正的政治家,其文學才華總是有限,這是魚和熊掌不可得兼的事。不錯,英國的丘吉爾獲得過1953年的諾貝爾文學獎,但與其說獎他的文學,不如說獎他堅定的反對共產主義的一生來得更確切些。駙馬將李白扔在了終南山那位道姑的別墅裏,再也不理不問。細雨蒙蒙之時,希望渺渺之際,能不發出感歎係之的悲鳴嗎?!

毛澤東曾用毛與皮的關係,比喻知識分子的依存問題。封建社會中所謂的“士”,也是要考慮“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李白為了找這塊可以附著的皮,第二次進了長安。這回可是皇帝叫他來的,從此能夠施展抱負了,雖然,他那詩人的靈魂“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不能完全適應這份新生活,隻好以酒度日,長醉不醒。而李隆基分派下來的寫詩任務,不過哄楊玉環開心而已。無法參預朝政,得不到“盡節報明主”的機會,眼看著“光景不待人,須臾發成絲”。最後,他隻好連這份吃香喝辣的差使也不幹了。終於打了辭職報告,卷起鋪蓋,告別長安。

本來他以為從此進入決策中樞,一顯才智。可在帝王眼裏,待詔翰林與華清池的小太監一樣,一個搓背擦澡,一個即席賦詩,同是侍候人的差使。也許,他未必真心想走,說不定一步一回頭,盼著宮中傳旨讓他打道回朝,與聖上熱烈擁抱呢!我們這位大詩人,在興慶宮外,左等不來,右等不到,隻好撅著嘴,騎著驢,出春明門,東下洛陽,去看杜甫了。

這就是封建社會中的知識分子,總是處於出世與入世,在野與在朝,想吃又怕燙,不吃又心癢的重重矛盾之中的原因,也是曆代統治者對文人不待見、不放心,斷不了收拾,甚至殺頭的原因。

第二次漫遊,李白走遍了魯、晉、豫、冀、湘、鄂、蘇、浙,公元753年(天寶十二載),在安徽宣城,又寫了一首令人感到相當失落,但仍不甘失落的詩:

青春幾何時,黃鳥鳴不歇。

天涯失鄉路,江外老華發。

心飛秦塞雲,影滯楚關月。

身世殊爛漫,田園久蕪沒。

歲晏何所從,長歌謝金闕。(《江南春懷》)

也許,一個人的性格決定了他的命運。同樣,一個人的命運也支配著他的心路曆程。十年過去,無論他兜了多麼大的圈子,從那首“浩歌待明月”,到這首“長歌謝金闕”,軌跡不變,仍舊回到最初的精神起點上去。

真為我們的想不開的詩人痛苦。老先生啊,文學史記住的是你的詩,至於你的官銜,你的功名,你的房子,你的車子,你的醫療待遇,你的紅本派司,那是一筆帶過的東西。即使寫在悼詞裏,光榮、偉大、正確、英明,外加上高尚、雄偉、遼闊、壯觀,一直到嗚呼尚饗、節哀順變,全寫了,又如何?念完以後也就完了,沒有一個人會聽進耳朵裏去。李白應該明白,人們記住的,是你的詩,而不是別的。

當然,能讓人記住你的詩,也要寫得好才行,拆爛汙是不行的。現在有些詩人,詩寫得很狗屁,還指望有人記住,那就是感覺失靈。其實,他人還沒死,那些狗屁詩早就銷聲匿跡了。所以,看到我的一些同行,詩寫得沒有李白的萬分之一好,“李白病”卻害得不輕。忙忙碌碌,蠅營狗苟,鬼鬼祟祟,東奔西走,謀這個職位,求那個差使,拍這個馬屁,鑽那個空子。得著,歡天喜地,笑逐顏開;得不著,呼天搶地,如喪考妣。我就想,有那精神和時間,寫點東西該多好,看點閑書該多好。不寫東西,也不看書,躺在草地上,四肢撐開,像一個“大”字,看天上的浮雲遊走,又該有多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