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中國曆史上惟一的女皇帝,一位了不起的女性。
因為中國是個男權至上的專製社會,因為中國是個“惟女子與小人難養”的蔑視女性的封建社會,因為中國從來不曾有過西方那種女性當國的政治傳統。所以,武則天能夠以皇帝身份統治偌大中國,實在了不起。
數千年來,中國就這麼一位女性皇帝,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雖然,她的“帝齡”(如果有這樣一種計算單位的話)隻有十五年,不算長。但是,她作為這個國家的最高統治者,實際執政的時間,卻長達五十七年。在中國全部帝王中間,主政半個世紀以上者,不超過十位,她是其中之一。
武則天,並州文水人。《資治通鑒》稱:“故荊州都督武士彠女,年十四,上聞其美,召入後宮,為才人。”這是公元637年(貞觀十一年)冬天的事情。
才人是個五品級別的姬妾,在擁有皇後、皇妃、嬪娥、婕好等眾多誘惑的太宗後宮裏,她雖年輕貌美,但別人不見得不年輕貌美。因此,要想出人頭地,相當困難。但是,她以她的善謀略,多機變,知應對,巧心計等堪稱了不起的天性,很快,就以先聲奪人的氣勢,拿下唐太宗的眼球,打開局麵。
《資治通鑒》載有她以自詡口吻講述的一則故事:他日,頊奏事,方援古引今,太後怒曰:“卿所言,朕飫聞之,無多言!太宗有馬名師子驄,肥逸無能調馭者。朕為宮女侍側,言於太宗曰:‘妾能製之,然須三物,一鐵鞭,二鐵楇,三匕首。鐵鞭擊之不服,則以楇楇其首,又不服,則以匕首斷其喉。’太宗壯朕之誌。今日卿豈足汙朕匕首邪!”頊惶懼流汗,拜伏求生,乃止。
一個小女子,在顧盼自雄、英武自命的皇帝麵前,放出如此非凡不俗的豪言壯語,能不引起注意嗎?皇帝雖然有許多女人,但這個出語突兀的武則天,卻有別於以美貌,以聲色,以狐媚,以淫浪來取悅他的姬妾。於是,她得以從後宮佳麗中間脫穎而出,進入這位好色主子的床第之間。
不幸,唐太宗因求長生不老,服胡僧藥中毒不治,很快就晏駕了。按照唐高祖的慣例,先帝的遺孀們,都得從宮裏搬出來,剃度為尼,住進感業寺。武則天之了不起,就在於她早有預謀,早就放長線釣大魚,早就對太宗的王位繼承人進行感情投資,做了一筆很成功的期貨交易。可以設想,這是一個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又有什麼事情不敢做的女人啊!她既然能夠近距離地接近李世民,大談格殺勿論的馭馬之道,那她也就能找到機會接近李世民之子,並使他就範服帖,俯首聽命。這位太子,很快像一匹連蹶子也不會尥的駑馬,被她馴服了。
李世民有若幹兒子,獨這個李治智商低,體質弱,能力差,屬於難當重任的阿鬥型接班人。但中國最高權力轉換過程中,精明能幹者,因鋒芒畢露而常遭淘汰,凡庸無能者,倒因表現平平而得到青睞。這個沒什麼本事,卻如他老子一樣好色的李治,還在當儲君的時候,就被堪稱“人精”的武則天給擺平了。《資治通鑒》載:“上(即高宗李治)之為太子也,入侍太宗,見才人武氏而悅之。”這一“悅”,李治就被武則天玩弄於股掌之上,一直到死。
按照漢民族的倫理觀,武則天既是太宗的遺孀,就不可能成為高宗的老婆。這種逆倫的行徑,是非常悖謬、荒唐、不恥於人類的。不過,唐代李姓帝王,胡漢混血,蠻風猶存,還未完全進化到中原文明的禮教程度,仍舊秉承匈奴、鮮卑等遊牧民族那種父死妻由子娶,兄死婦歸弟納的習俗。至於叔侄共奸、姐妹互夫的亂倫,更是不一而足。因此,武則天從唐太宗的床上轉移到唐高宗的床上,為兩代人獻身,也許不應認為有什麼不妥。
所謂“髒唐臭漢”,這種皇室中不文明的性混亂現象,一直備受後人訾議。唐太宗李世民的哥哥李建成、弟弟李元吉,就曾經“烝”過唐高祖李淵的愛妃。在古漢語中,以下奸上日“烝”,李世民據此向其父告密,並隨即發動了一次殺兄滅弟逼父的“玄武門之變”,奪得政權。所以,李治也好,王皇後也好,認為“烝”一下武則天,無傷大雅。
但是,等到李治當真要冊立武昭儀為皇後,這就不是隨便睡一睡就拉倒的性放縱,可以不當一回事地馬虎過去。既然要堂而皇之地冊封,就不能不考慮這個女人的來路不正,妾身不明,就不能不考慮整個社會的綱常倫理,禮教規範。輿論導向怎麼辦啊?宣傳提綱怎麼寫啊?這著實使當朝待詔的禦用文人們,傷透了腦筋。
我一直相信冊立武後的這份詔書,為上官儀手筆。因為,在高宗的心目中,要解決這樣一個意識形態上的棘手難題,非上官儀莫屬。第一,他的官位擺在那裏;第二,他的文名擺在那裏;第三,或許不無重要的一點,他的人品擺在那裏。
在初唐詩壇上,上官儀是出類拔萃的一位。《全唐詩》稱其長於五言,“綺錯婉媚”,承襲梁陳餘緒,沿續江左風格,形成風靡一時的“上官體”,人多效之。他的詩,形式上的華麗浮豔,是足夠的,內容上的沉重切實,就欠缺了。作為禦用文學,講究的就是這一套:隻要好看,不怕膚淺;隻要好聽,不怕肉麻;隻要主子滿意,哪怕狂拍馬屁。做到這三點,他也就算得上是恪盡厥職了。
因此,太宗、高宗兩朝,上官儀一直為禦用文人的首席寫手,成就最大,聲望最隆。“太宗每屬文,遣儀視稿,私宴未嚐不預。高宗即位,為秘書少監,進西台侍郎,同東西台三品。”(《全唐詩》)
在朝廷裏,在宮闕中,在帝王左右,才叫禦用文人。同為禦用,也是流品不一,爵祿不同,高下區別,親疏差異的。這其中:一等的,出理論,出思想,稱為國士;二等的,出主意,出韜略,稱為謀士;三等的,出筆杆,出文章,稱為學士。上官儀介乎二等三等之間,與李白、王維純粹哄皇上開心,完全為幫閑的文人,稍有不同,層次稍高一籌。
在中國文學史上,真正在朝直接被禦用的文人,少之又少,絕大多數連紫禁城的大門都進不去,更甭說想出現在帝王的視覺範圍之中了。這些亂拍馬屁,亂捧臭腳,亂表忠心,亂唱讚歌,亂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者,隻是一心想被禦用罷了。為什麼在中國,會有這麼多的文人,自覺排隊,自動靠近,自作多情,自我獻媚,冀求擠進禦用行列之中呢?
道理很簡單。凡在朝,有官可當,有車可坐,有賞可得,有福可享,什麼都有;凡在野,無職無權,無車無房,無錢無勢,無門無路,什麼都無。所以,逼得他們不得不拚命巴結,拚命表現,拚命炒作,拚命兜售自己,拚命攀附要員,拚命貼緊官方,心癢難禁,做青雲直上之夢,眼紅不已,作一步登天之想。
說白了,就是幻想著皇帝打來電話,小車開到門外,一張大紅請柬,恭請閣下進宮。金殿賜座,引為上賓,成為經筵的侍講,成為禦用的筆杆;金榜留名,寵幸有加,成為穿黃馬褂的作家,成為戴紗帽翅的詩人。從此,引導潮流,所向披靡,主宰文壇,領袖群倫;從此,熒屏露臉,媒體曝光,記者包圍,網絡追蹤;從此,大眾情人,風流倜儻,美女如雲,追捧對象;從此,官方色彩,身價騰貴,帝王知己,無比榮光。
這就是可愛又可恨,可憐又可嫌的中國文人埋藏在心底裏一個永遠的夢!
民國初年,在北京的胡適之先生,就有過這樣一次意想不到的夢境實現。一天,他當真接到愛新覺羅·溥儀的一通電話:
“你是胡博士嗎?”
“Yes!”
“你知道我是誰嗎?”
“I dont know!”
等到終於弄清楚電話對麵是遜帝時,胡適也按捺不住亢奮之情。
無論如何,他曾是滿清王朝拖過辮子的臣民呀!雖然那是一位末代皇帝約他進紫禁城一晤,豈有敬謝不敏之說?他不但去了,事後還相當張揚了一番。這也是人之常情,終究不是北新橋的駱駝祥子,或者三河縣的老媽子約他會麵。
從魯迅先生調侃他的文章裏讀到,好像有人問過,你見到遜帝,是不是跪下來磕頭呢?好像還有人問過,你見到遜帝,是不是向他宣講杜威主義呢?他笑而不答。這種無聲勝似有言的表情說明,顯然這次遜帝的召見,有點喜出望外,使他那中國文人的禦用情結,得到了大滿足。盡管胡適先生如今已被追捧為當代聖人了,與日月同光,與星辰同輝,差點要在孔廟裏配享了,那時,他也難能免俗。可以想象;當他從東華門走出來時的得意之色,恐怕也是掩不住那一臉賈桂相的。要不然,他後來也不會跟蔣介石走得那麼近。
中國文人,努力削尖腦袋盼著被禦用,然而,在嘴上卻絕對諱言禦用。所有已被禦用的,未被禦用的,想被禦用的,都做出一副蔑視禦用的清高神氣來。這種又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假撇清的表演,胡適先生拜見末帝,便是一則絕妙的小品題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