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國文學離完蛋還有多遠?——讀《與元九書》(2 / 3)

很清楚,這次刺殺武元衡和裴度,是割據河北、淮西的王承宗、李師道等軍閥對中央政府的公開挑釁。此乃盡人皆知之事。但詩人看到的根本問題,卻在於執政無能、姑息養奸、軍紀窳敗、剿撫不力、當道懈怠、略無戒備、宰衙乏策、應急無方上麵。所以激動,所以憤怒,大聲吼出:“豈有國相橫屍路隅,不能擒賊?”這不是前所未聞的“朝廷之奇恥大辱”嗎?他在上書中,要求追究責任,一查到底,要求嚴懲不貸、決不寬容,主政者不能辭其咎,當事者不能諉其過,否則,國將不國,民將不民。

李純的左右,當然不好指責詩人的話不該說,而是摳住他的話不當說。他的話是對的,但從他嘴裏說出來的時機不對。“宰相以宮官非諫職,不當先諫官言事。會有素惡居易者,掎遮居易,言浮華無行……執政方惡其言事,奏貶為江表刺史。”當此群情湧動、輿論大嘩、責難聲起、無法平息之際,窮於應付、一籌莫展、焦頭爛額、無計可施的官員,正憋了一肚子火,沒處撒氣。你一個東宮的左讚善大夫,用得著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嘛。

於是,下放,謫為江表刺史。然而,事情還沒有完,詩人的東宮同事,也是他的詩界同行,後來成為中書舍人的王涯,趁機狠狠地踹他一腳。“詔出,中書舍人王涯上疏論之,言居易所犯狀跡,不宜治郡,追詔授江州司馬。”中國文人最沒起子的行徑,就是這種自相殘殺了。他這一挑頭,鬧得李純也不能太悖眾議來保護白居易了。(以上均據《舊唐書》)

“司馬”一職,在唐代,是閑差,類似“文革”期間對走資派的“給出路”的政策,某種意義上說,是給那些政治鬥爭的犧牲品,可以得一碗飯吃的去處。這年冬天,垂頭喪氣的詩人,從鹹陽到了江州。江州,古為潯陽,今為九江。在唐代,是離長安很遠的地方了。

不過,詩人的失落心緒,慢慢地,也就調適過來了。

他在給好友元稹寫的信中,這樣報告他的近況。“今雖謫佐遠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萬,寒有衣,饑有食,給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謂不負白氏之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看來,官職降了三級,工資少了一半,但至少衣食不愁,也就聊堪自慰了。

也許,過於快活,過於輕鬆,過於心滿意足,想要什麼就得到什麼的文人,沒有可能去作太深沉的思考。因此,要寫出太深沉的作品也難。相反,文人到了失意,到了潦倒,到了跌跟頭,到了哭得出來、笑不出來的時候,倒是能夠沉下心來寫點東西,想點問題了。文人,說起來也是一種奇怪的集群,宜冷不宜熱,宜靜不宜鬧,宜散不宜聚,宜分不宜合。過熱、過鬧、大聚、大合,其結果,必然是頭腦膨脹、血液沸騰、激素澎湃、性欲衝動。這時候,想寫深思熟慮、結結實實的大塊文章,肯定是屁股長釘子坐不住的。而打算沉下心來做一些事情,想一些問題,還真是需要在頭腦冷峻、心境安靜、遠離塵囂、保持獨立的狀態下,才能有所作為。

於是,在江州的白居易,坐定下來,初次編輯了他的詩集。集子編竣以後,有感而發,寫了一首《編集拙詩成一十五卷因題卷末,戲贈元九、李二十》的七律:“一篇《長恨》有風情,十首《秦吟》近正聲。每被元老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世間富貴應無分,身後文章合有名。莫怪氣粗言語大,新排十五卷詩成。”我想,這與他在編自己詩集的過程中,有工夫重新審視走過的創作之路,有著很大的關係。一篇具有曆史意義,為中國文學的現實主義和大眾化的寫作,產生了重大影響的《與元九書》,也出現了。雖說是朋友之間的通信,但卻是白居易一生的文學宣言。

我一直認為,白居易是中國文人中特別應該加以研究的對象。因為,在北宋慶曆年間,那個叫畢昇的技工發明活字版印刷以前,中國文人的作品,其傳播的範圍、速度、方法、手段,都是極其有限的。然而,白居易能夠在這有限的空間裏,創造出來無限的局麵。在中國文學史上,如果他不算是惟一的一位成功者,也是少有的被他同時代廣大公眾所追捧,千載以來被更廣大公眾所認可的成功者。

在雕版印刷書籍的時期,白居易,大概算得上是中國最受歡迎,最有讀者,最具廣泛影響,最擁有知名度的詩人了。那時的讀書人,要是手裏不拿著兩冊白居易的書,要是嘴裏念不出白居易的詩,就是缺乏格調、趕不上時代的落伍者了。

我很納悶,唐代一沒有作協,二沒有詩刊,三沒有朗誦會、演唱會,四沒有立體的、平麵的媒體鼓吹,五更沒有好事之徒、烏合之眾,炒作什麼排行榜、名家榜、成就榜、暢銷榜,起哄架秧子,賠錢賺吆喝。然而,白居易的詩,竟弄得連政事纏身的將相王侯、深居九重的嬪妃宮娥,也為他的詩聲文名所傾倒。不能不看到,沒有現代傳播手段的唐代詩歌傳播速度之快,影響範圍之大,群眾反應之廣,輿論呼應之熱,簡直成了一個不解之謎。

白居易,生於公元772年(唐代宗大曆七年),終於公元846年(唐武宗會昌六年),活了七十四歲。簡直無法想象在唐代順宗、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諸朝間,他在詩壇領袖群倫、推動潮流的地位,他在朝野引起轟動、遐邇知名的程度,以及也許是最值得大書而特書的,他作為詩人,在當時大多數人心目中無與倫比的尊崇,非同凡響的聲望。

“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裏,凡鄉校、佛寺、通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仆詩者。”(白居易《與元九書》)

“日者又聞親友間說:禮、吏部舉選人,多以仆私試賦判傳為準的。其餘詩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誇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由是增價。又足下書雲:‘到通州日,見江館柱間有題仆詩者,複何人哉?’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集眾樂,娛他賓。諸妓見仆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白居易《與元九書》)

“二十年間,禁省、觀寺、郵候、牆壁之上無不書,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繕寫模勒,炫賣於市井中,或持之以交酒茗者,處處皆是。”(元稹為《白氏長慶集》序)

“開成中,物價至賤,村路賣魚肉者,俗人買以胡綃半尺,士大夫買以樂天詩。”(胡震享《唐音癸簽》引《豐年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