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宗李適,曾經是個很想有點作為的皇帝,但終於逃脫不了中國帝王所難免的聰昏周期率交替的宿命,到底還是昏庸、昏懵、昏聵、昏天黑地起來。中國曆史進程中的許多悲劇,無不與最高統治者越活越顛倒,越老越錯亂,越到晚年越走向反麵,越到臨終越無可救藥,有著莫大的關係。
就在德宗皇帝由聰轉昏、由清醒變糊塗的早期,對曾經引為股肱、視為心腹的中書侍郎同平章事陸贄,在一個私密的場合,推心置腹地說過這樣一番話:“你太過於清廉和謹慎了,到了偏執的地步。各道、州、府到長安來,送給你一些禮物,是人之常情。你全都拒之門外,一律不受,那是很不合乎情理的。其實,如果送你一根馬鞭、一雙皮靴之類,收下了,也是無傷大雅的。”
曆朝曆代,混蛋皇帝很多,但再不像個樣子,不成個氣候的最高統治者,如他這樣直言不諱地勸臣下納賄,苦口婆心地動員掌管國政的宰相腐敗,還真是少見。既然說受賄可以,那麼索賄也就無所謂了。以同樣的道理推論,某種程度上的腐化墮落,自然也在被允許之列了。這位一國之主,連表麵文章也不顧,明目張膽地告訴陸贄,小小不言的進貢啊,孝敬啊,表示啊,意思意思啊,無妨笑納,拒絕的話,反而不好。這句話一出口,其實等於明說,陸相啊,即使大撒手地貪贓枉法,大麵積地收受賄賂,又有什麼不可以的呢?
然而,他沒有想到,陸贄不領情,斷然拒絕。
陸贄(754—805),字敬輿,浙江嘉興人。年十八登進士第,以博學宏詞登科,是一個很有才幹,很是正派,作風嚴謹,為官慎篤的政治家。德宗還在東宮當太子時,就風聞他的名聲。等到登基後,很想振作一番,以使唐室中興,就將這位幹練之才調到身邊工作。先為翰林學士,後轉祠部員外郎,進入決策中樞。“贄性忠藎,既居近密,感人主重知,思有以效報,故政或有缺,巨細必陳,由是顧待益厚。”當德宗被叛軍逼出長安,逃亡在外的時候,陸贄隨行。“及出居艱阻之中,雖有宰臣,而謀猷參決,多出於贄,故當時目為‘內相’。從幸山南,道途艱險,扈從不及,與帝相失,一夕不至,上喻軍士曰:‘得贄者賞千金。’翌日贄謁見,上喜形於色,其寵待如此。”(《舊唐書》卷一百三十九)
可是,在唐朝,也不光是唐朝,在中國的曆朝曆代,有光明磊落的賢相存在,也必有卑鄙齷齪的奸臣出現,有慷慨激昂的正直之士紓難徘憂,也必有惡濁邪佞的無恥之徒興風作浪。上帝有時就像小商小販那樣打小算盤,令人無奈。賣好白菜偏搭糠心大蘿卜,售鮮黃花魚要配臭不可聞的爛帶魚。從來不給那些封建帝王一個理想的執政班子,總是良莠不齊,好壞兼之,就看你這個當皇上的是聰還是昏。你用對了人,你江山坐穩,你看錯了人,你日子就不好過。
就在德宗終於按這種周期率,逐漸混賬、終於渾蛋的時候,一個在全唐史上也數得上壞蛋之出類拔萃者,曾經注釋過《史記》,也算是有文化、有學問的裴延齡,一步一步被信任、被寵幸。於是,這個中書侍郎、判度支,“奸宄用事,天下嫉之如仇,以得幸於天子,無敢言者。贄獨以身當之,屢於延英麵陳其不可,累上疏極言其弊”。在封建社會裏,正與邪的較量,誰勝誰負,關鍵在於德宗的屁股坐在哪一邊了。
知識分子要是下流起來,也是無所不用其極的。由於“延齡日加譖毀。十年十二月,除太子賓客,罷知政事(等於逐出領導核心)。贄性畏慎(這是個嚴格要求自己的人),及策免私居,朝謁之外,不通賓客,無所過從(即使如此檢點,裴延齡也不放過他)。十一年春,旱,邊軍芻粟不給,具事論訴;延齡(栽贓)言贄與張滂、李充等搖動軍情,語在《延齡傳》。德宗怒,將誅贄等四人,會諫議大夫陽城等極言論奏,乃貶贄為忠州別駕”。
《舊唐書》在陸贄本傳的結尾這樣寫道:“近代論陸宣公,比漢之賈誼,而高邁之行,剛正之節,經國成務之要,激切仗義之心,初蒙天子重知,末途淪躓,皆相類也。而誼止中大夫,贄及台鉉,不為不遇矣!”史官認為:賈誼在漢,隻做了一個不大的官,而陸贄在唐,曾經官至宰相,執政中樞。但他未能把握住這樣一個權高位重的機會做得更好,後來弄到差點要殺頭的地步,很為他惋惜。“贄居珥筆之列,調飪之地,欲以片心除眾弊,獨手遏群邪,君上不亮其誠,群小共攻其短,欲無放逐,其可得乎?”
其實,史官卻並未指出,這其中,陸贄是一貫的,德宗是變化的,起初待他如患難之交,後來待他如陌路之人,這是這位皇帝的聰昏周期率所決定的。
從李適誘使臣下公開納賄,動員陸贄與他同流合汙,他已經不是被逼逃出長安時那個孤寒的、淒惶的、無援的、不知所以的皇帝了。這時,他已經坐穩江山,還小有局麵,便開始聚斂無度,盤剝百姓,私欲無窮,永無饜足起來。他除了國庫以外,還設“瓊林”、“大盈”兩座私庫,儲藏朝廷群臣和地方官員進貢的財物。
唐代詩人白居易在其名篇《秦中吟》裏,有一首《重賦》:“昨日輸殘稅,因窺官庫門。繒帛如山積,絲絮似雲屯。號為羨餘物,隨月獻至尊。奪我身上暖,買爾眼前恩。送入瓊林庫,歲久化為塵。”就是描寫他的寵臣裴延齡等,為討他的歡心,而亂立名目,強收稅賦,以致民不聊生、黎庶怨恨的場景。
陸贄,一身清白,兩袖清風,那時雖無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之名目,但他從來不貪群眾一針一線的便宜,從來不沾國帑一文半分的油水,當然要進行理直氣壯的抗爭。也許因為這種李適看來的別扭,才有這番開導臣下適當受賄並無不妥的論調。作為帝王,如此行徑,實在有點不可思議。說白了,給他立刻雙規起來,判這位陛下一個教唆犯的罪名,不成問題。
於是,身為一國之主,竟想不到遭到陸贄的拒絕。這是不對的呀,陛下!“監臨受賄,盈盡有刑,至於士吏之微,尚當嚴禁,矧居風化之首,反可通行。賄道一開,展轉滋甚,鞭靴不已,必及金玉……已與交私,何能中絕其意,是以涓流不絕,溪壑成災矣!”
宰相不伸手,而且勸皇帝也別伸手,這使得德宗有些難堪,感到尷尬。
按照常人的理解,皇帝都開了金口,你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呢,放手大幹吧。當然,你要保持潔身自好的名聲,你不想墮落到無恥地步,那也不必弄得皇帝下不了台。你可以不去做,但也不必當麵表示反對。無論如何,他是一國之主,這點聰明,陸贄怎麼也是應該有的。可他,本著“上不負天子,下不負所學,不恤其他”的信條,當麵反駁了李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