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下第一老太(1 / 3)

天下第一老太——中國封建王朝中的老人統治,最後總是倒行逆施,以失敗告終,但賈府這位最高領導人,卻是個例外哦!

偉大的作家,他的不朽創造之中,有些是屬於自覺的,有些連作家本人也歎為鬼斧神工之筆的那些章節,倒可能是人類的發展、社會的進化所形成的智慧密碼,在作家腦海中的閃電般的爆裂。

“天才”二字,恐怕就是這樣來的。

當然,曹雪芹不可能研究人類發展史中,曾經曆過漫長的母係社會階段的;他也不可能研究過什麼“普那路亞婚”(雖然賈珍、賈璉兩弟兄和尤氏兩姐妹的關係多少有點近似),以及什麼“劫掠婚”(來旺媳婦硬為她那喝酒賭錢的兒子,娶了彩霞,倒有點像這種婚姻形式的殘餘)。恩格斯寫作他那部《家庭、私有製和國家的起源》時,沒有看到《紅樓夢》的譯本,否則,他也許會援引這樣例子的。

然而,在曹雪芹的智慧密碼中,肯定存儲有從舊石器時代晚期到新石器時代,以婚姻和血緣關係結成的社會單位,也就是母係氏族中,那至高無上的,不可逾越的女家長的影子。這樣的至尊的女性權威,不但是實際上進行統治的首腦,也是維係家族團結的象征,更是護衛家族傳統的精神領袖,自然也是眾望所歸的,起著舉足輕重作用的核心人物。

當然,能夠觸發起這種靈感一刹那間的升騰,像原子能似的產生鏈式分裂,毫無疑義,還是作家所麵對的現實世界,起到火媒般的引爆作用。否則,很難理解莎士比亞的戲劇、莫紮特的音樂、普希金的詩歌,也包括千古不朽的《紅樓夢》,為何成為世界文化瑰寶的原因了。

於是,我們也就懂得,天才是無法複製的,也是不能重複的,更是不能狗尾續貂的。那些《紅樓夢》的續作,除了被紅學家物議的後四十回以外,永遠不可能超越的理由,就在這裏。曹雪芹筆下“天籟自成”的高度升華了的藝術境界,不是後來者僅憑借努力就能達到的。所以,有些紅學家希望從脂批的隻言片語中,獲得《紅樓夢》的真故事,純粹就是癡人說夢。這像企圖解決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傻瓜問題一樣,永遠不會得出結果。

感謝大師,他推出來一個了不得的史老太君!

從文學價值上衡量,賈母作為一個栩栩如生的人物,應該說是一個無與倫比的精彩形象。從社會意義上估價,曹雪芹塑造的這位老太太,也為世人提供了一個“樣板”女家長的範例。要當好一家之長、一族之長、一地之長、一國之長、一個特別具有權勢的,也是最年長的統治者,賈母是一個無與倫比的精彩榜樣。

盡管進入父係社會以後,母權大大削弱,尤其在中國,在數千年的封建社會裏,從孔夫子“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開始,到程朱理學“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女人便跌入被壓迫的深淵。所以,中國隻出了一個女皇帝,那就是武則天,算是給中國的女權主義者出了一口惡氣。但最後,武則天終歸還是擺脫不了婦人之見,是以李治的老婆,並不是以周皇帝的名義進入乾陵,終於把江山社稷還給姓李的夫家,而未交給姓武的,這頗能說明特別張揚男權主義的中國國情。因此,其餘的那些坐在寶塔頂端的女人,例如慈禧太後,無論怎樣赫赫揚揚,不可一世,老佛爺也隻是垂簾聽政,而決不敢坐在九五之尊的寶座上。這和西方曆史上有那麼多的女皇、女王、女公爵、女郡主,是不太相同的。

《紅樓夢》裏的賈母,她的權威,比不上武則天那樣顯赫,她的聲勢,比不上慈禧那樣不可一世,但她也是一位真正意義上的大家長,一個絕對稱得上為樣板的領袖。她不像上述兩個女人,殺過很多人,作過許多惡,樹過許多敵,留下許多孽。史老太君的人生哲學,得享福且享福,得不管且不管,要比那兩位至高無上的老太太,快活舒服得多,備受尊崇得多。

好多老家長想不開這一點,活著被人憎惡,死後被人詛咒,真是何苦來嗬!而且,越老越不安生,越離死亡近,也越恨那些死在他後邊的人,於是,也就益發地倒行逆施,咒詛所有的新生事物,反對一切後來居上的年輕人,最後,成為一個精神上的老絕戶。所以,這班人死也不會解悟的,你千萬別指望,甚至他們咽了這口氣,放在太平間裏,那股屍臭,也是要熏得你掩鼻而過。

那又有什麼法子呢?

在構成社會細胞的家庭格局裏,一是由於男性平均壽命要低於女性,這是全球性的現象;二是由於在中國尤為突出家庭觀念特別濃重。因此,作為未亡人的老太太,最終,多年的媳婦熬成了婆,登上或名副其實、或徒有虛名、或隻不過是一個牌位的傀儡、或竟是礙全家人的眼、咒之曰老不死的家長地位。受尊敬也好,不受尊敬也好,表麵上受尊敬,背後卻極不受尊敬也好,但擺在那個位置上,她是家長,她是老祖宗,誰也不能僭越。我想,這種原始母係社會裏的家長崇拜心理,人類發展的重要階段,不可能不在中國的漫長曆史,和如此眾多人口的社會生活中反映出來,哪怕是些微的,變換了形式和內容的,也應該有所表現的。

《紅樓夢》中這位老太太,便彌補了人類進化史上的這一頁空白,這就是偉大的曹雪芹的不朽貢獻。他刻畫出一位活得多麼滋潤,多麼自在的老太太啊!老而通達,老而隨和,老而圓熟,老而與後人有共同心聲,那才是老人快樂的根源。榜樣的力量,即在於此。

一開場,“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裏,就交待說:“……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為妻……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曹雪芹通過這位古董商的嘴,對寧榮兩府的上上下下作了介紹。應該說,這種靜態敘述人物的開端寫法,並不十分高明。中國古典小說常用這種手法,曹雪芹也不能免俗,而且他似乎還挺喜歡這種提綱挈領式的報戶口的法子。譬如“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護官符,譬如魂遊太虛幻境的“金陵十二釵”,管你接受得了還是接受不了,一下子把菜全部上齊,都端上桌來,推給了你。

這就是大師的自信,無論讀者懂或是不懂,無論來得及領會或是來不及領會,他們是不計較的。小作家遷就讀者,讓讀者牽著鼻子走,大作家要讀者遷就他,是他牽著讀者的眼睛走,努力適應讀者的閱讀興趣的作家,大概很難寫出好作品。我始終認為,有出息的作家,有信心,也有力量,能夠使讀者接受你要讀者接受的一切。換言之,這也叫做本事。曹雪芹就是本事高超的大家,他不怕采用俗而又俗的寫法,因為他能脫俗出眾。“金陵十二釵”那一首首命運讖語的詩謎,讀者懂也好,不懂也好,他才不管呢,照寫他的。

而且也不在乎讀者把這幾頁翻過去,他知道你會回過頭來重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