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飛機,露西和別人調換了座位,到石高靜的身邊講了她決定去中國的原因:擺脫利迪的糾纏隻是一個方麵,更重要的是,她的工作遇到了麻煩。
石高靜問她工作怎麼了,露西說,她在“小哈瓦那”做的兩個房貸項目失敗了。那兩個客戶都是窮人,三年前看到邁阿密的房價越來越高,就用自己的舊房子作抵押,用貸款再買一套新房企望升值賺錢。可是他們的收入並不高,有一個客戶還突然失業了,他們實在還不起按揭貸款,隻好把房子交給了銀行。這兩套房子在“小哈瓦那”,因為社區的原因並沒有升值,銀行即使把房子拍賣掉,並拿到次貸保險公司的賠款,還是虧損好多。因為這事,她不但獎金被扣發,還受到主管的嚴重警告。主管說,如果再出現類似情況,她就要被解聘了。
石高靜知道,“小哈瓦那”是邁阿密的城中城,就像紐約、舊金山因為華人眾多而出了唐人街一樣,那裏是古巴、牙買加、秘魯、墨西哥等中南美洲移民的聚居中心,有一些富豪,但窮人居多。他說:“露西,這就要怨你自己了。你明明知道那些窮人可能還不起貸款,貸款搞房產投資的做法很有風險,為什麼還要貸給他們?”
露西說:“是我的原因,但更是銀行的原因。這種次級貸款,銀行是讓我們放手做的。他們認為,有次貸保險公司撐腰,即便有些客戶出現問題,但總體上還是會贏利的。”
石高靜說:“這個算盤打得很好,但是他們能夠一直贏利嗎?據我所知,美國各家銀行普遍采用10倍至30倍的‘杠杆操作’,搞出那麼多金融衍生產品,把10億美元當作200億至300億玩,總有一天會出事的。”
露西說:“師父說得很對,他們就是在瘋狂地玩火。邁阿密是中南美洲金融貿易之都,地位僅次於紐約。華爾街上烈火熊熊,這兒怎麼能安靜得了?說實話,我在推銷金融業務的時候,看見那些窮人被次貸條款刺激得眼球發亮,我的心就好痛好痛,覺得自己是在作惡……”
石高靜看她一眼:“露西,你是一個有良知的人。你肯定明白,一個社會如果老是千方百計地刺激人的欲望,對窮奢極欲的生活方式給以正麵評價,那麼這個社會肯定不是一個健康的社會。現在,不隻是美國,許多國家的政府為了推動經濟增長,都在鼓勵寅吃卯糧、瘋狂消費,這很不正常,令人擔憂。老子說,禍,莫大於不知足……”
露西說:“對,人類不能這樣瘋狂下去,不能過分放縱欲望,永不知足。所以,我越讀《道德經》,越對我的那份工作感到厭惡。我不能再給人們的欲望火上澆油,眼看著他們把自己燒焦。我想,別等到主管解聘我的那一天啦,我現在就離開滋生罪惡的銀行,到中國求清靜、當神仙去吧!”
石高靜說:“露西你要做好思想準備,中國並不是一個光出神仙的地方,也出壞人,出魔鬼。”
露西說:“跟著師父,什麼樣的壞人和魔鬼我都不怕!”說罷,她將石高靜的胳膊一抱,“咯咯”笑了起來。
石高靜又問露西,她去中國,父母態度如何。露西說:“他們都不支持,說我讓中國人給洗了腦,不然不會放棄年薪九萬美元的職位去中國當職業道教徒。我給他們講,我是成年人,有權選擇自己的宗教信仰,他們才不再反對。我來機場,就是他們開車送的。”聽她這麼說,石高靜放心地點了點頭。
入夜,露西裹著一張毯子睡了。石高靜向窗外看看,月掛蒼穹,正將浩瀚的太平洋照得朦朦朧朧。他想,師兄的靈蛻此時正安安靜靜地躺在飛機後部的行李艙中,而她的元神在哪裏?是否就在飛機前麵高速飛行,在引領著我回歸中國,回歸瓊頂山?“平曲試罷,簪子交掉”,師兄嗬師兄,你的元神在空中飛行的時候,頭上沒有了簪子的約束,應該是長發飄飄掃拂星月吧?
這時,一綹雲絲正好掠過月亮,讓海天之間更加蒙朧。
石高靜的眼角濕了。
有頃,一綹發絲到了他的腮邊。轉臉看看,原來是熟睡中的露西將腦袋歪到了他的肩上。此刻機艙中的燈大多關掉,幽幽的光亮裏,他嗅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發香。
他扭頭看看露西,那張美麗的臉輪廓分明,那對高聳的乳房在滑落的毯子之上十分突出,比當年與他有過短暫情緣的那個愛荷華大學的籃球寶貝更為出眾。
一種久違的感覺,又悄然萌發在石高靜的丹田之中。
他動了動臉,蹭著露西的柔軟發絲享受起來。
然而他轉眼一瞥,忽然發現師兄正將臉貼在舷窗上看著他!他的心“咯噔”一動,急忙坐正身體,同時也將露西推離。
再看窗外,月亮悠悠晃動,師兄已經不見,大概又飛到前麵領航去了。
石高靜抬手捶打幾下腦殼,為自己的根塵未淨、起心動念而深深羞愧。他想,露西辭了職跟我去中國,就是為了專心學道。這樣一顆來自西方、十分難得的修行種子,我怎能讓她蒙垢受汙?她躲開了利迪,難道還要躲開師父不成?紫陽真人有一首《西江月》說:“我見時人說性,隻誇口急酬機。及逢境界轉癡迷,又與愚人何異。說得便須行得,方名言行無虧。能將慧劍斬魔魑,此號如來正智。”我如果逢境界而迷,說得卻行不得,那不就是一個十足的愚人麼?這些年來的性命雙修豈不是竹籃打水?
他嘲笑了一番自己,閉目端坐,澄心淨慮,默念法訣,又開始了修煉。修煉了一個時辰,安然入睡。
飛機降落杭州蕭山機場的時間是北京時間早晨七點。還沒出機艙,石高靜就給母親和麥高打電話報了平安。他還告訴麥高,露西和他一起到了中國。露西搶過手機對麥高說:麥高,我要在中國修成神仙,乘著彩雲飛回去和你見麵!麥高大笑:太美妙了。從明天起,我每天都抬頭仰臉等著你飛回來!
石高靜與露西走下舷梯,見一輛飾有黃花黑幛的靈車和一輛黑色奧迪A6轎車在機場專用電瓶車的引導下緩緩開來。靈車停下,一位三十多歲的男子和一位十七八歲的坤道下來,石高靜知道這是師兄的侄子應延春和養女阿暖。石高靜與他倆見過的最後一麵,是在出國留學之前去向師兄辭行的時候,應延春恰巧也去看望姑姑。那時,應延春是剛長出胡須的大男孩,阿暖是剛學會用麵巾擦鼻涕的小女孩。十三年時光轉瞬而逝,他倆今天一起來迎接闔然長逝的親人了。二人過來見了石高靜,都是淚眼婆娑,默默地跪下磕頭。
又矮又瘦的祁高篤從轎車那邊走來了,他向石高靜抱拳道:“三師兄,一路辛苦了。哎喲,你還帶回一個洋妞?”石高靜表情不自然地向他們三位介紹露西,說她是道教徒,要到中國學道修道。露西向他們拱拱手,道一聲“無量壽福”。
飛機的行李艙打開了,一具西方樣式的棕色木棺從傳送裝置上緩緩而出。應延春和阿暖雙雙撲上去放聲大哭。幾個工作人員推開他倆,抓住木棺兩邊的把手,石高靜和祁高篤也上去幫忙,把棺材抬到了靈車上。
兩輛車一先一後出了機場。石高靜和露西坐的是祁高篤的車子。祁高篤用他的一雙猴眼打量著石高靜說:“三師兄這身打扮,真像個海歸道士了。”石高靜指了指頭上的簪子說:“咳,說心裏話,這根簪子我真不想要,是大師兄坐脫立亡,逼得我沒有辦法。”
等他講了大師兄在美國羽化的前前後後,祁高篤抬手摸摸石高靜頭上的簪子,說:“老大把簪子交掉,自己走掉,算是把事情看明白了。她知道,瓊頂山在她手裏是振興不了的。”
石高靜問:“為什麼振興不了?”
祁高篤說:“她這個人,當年雖然是個赫赫有名的神槍手,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可是入道之後變得過分慈悲。你也親眼見過的,她走路都是小心翼翼,怕踏死了螞蟻。咱們師父一輩子閉門清修,不問世事,老大也是這樣。師父羽化之後,她當家的這些年裏,一不搞預測,二不做法事,除了撫養阿暖,就是和幾個坤道打坐。這樣,香客越來越少,她又不肯出去化緣,簡寥觀的日子就越來越難,有時候連鍋都揭不開……”
石高靜說:“你這麼有錢,就不會幫幫她?”
祁高篤說:“幫是要幫的,但我的原則是救急不救貧。她連點飯錢都搞不來,在這個社會裏不是太低能啦?不錯,南宗丹功是神奇,練好了能夠長壽。可是如果全靠別人養活,你就是活到百歲、千歲,又有什麼意義?所以我跟老大說過,廟破了,我可以幫你修,可是飯錢我不給你。近幾年,她實在是支撐不住了,偶爾也攬點法事做做,增加點收入,但還是很艱難。”
石高靜說:“我聽說,你幾次修繕簡寥觀,還為師父造了靈塔。”
祁高篤說:“這是應該的。我畢竟在瓊頂山出家三年,是師父的四徒弟嘛。這次,阿暖和沈嗣潔又找我,讓我給她們的師父造塔。造就造吧,不就是幾萬塊錢嘛。”
石高靜道:“好,老四慈悲。”他問,為老大“送大單”是怎樣安排的。祁高篤說:“從今天起做三天法事,然後下葬。”石高靜問:“做法事這一套下來,要花多少錢?”祁高篤說:“估計要兩三萬。”石高靜說:“這錢我出。”祁高篤扭頭瞅他一眼,說:“這錢是該你出,你是回來接師兄的班嘛。再說,你在美國這麼多年,應該是個闊佬了,這點錢對你來說算什麼。”石高靜說:“闊佬?老四你開玩笑。與你這億萬富翁相比,我隻能算窮光蛋。我現在還給美國銀行當房奴呢。”
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的露西指著窗外驚叫起來,問石高靜,那些樹為什麼沒有樹冠。石高靜向外看看,原來路邊的地裏密密麻麻地戴著一些樹,樹身都很粗,卻都被鋸得光禿禿的,隻剩下幾截主枝。他問祁高篤這是怎麼回事,祁高篤說:“這裏的花木產業很興盛,花農們從山區買來大樹,暫時栽在這花圃裏,準備賣到城市裏去。”石高靜問:“城裏有人買嗎?”祁高篤說:“有,而且多是政府采購。現在幾乎所有的城市都大搞綠化,嫌小樹苗長得慢,就買山裏的大樹來栽,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樹進城運動’。”石高靜冷笑一下:“當年是知青下鄉,現在是大樹進城,有異曲同工之妙嗬。這些樹在山裏長大,到城裏能夠適應嗎?”祁高篤說:“你當年下鄉能適應嗎?”石高靜點頭道:“違犯自然的事情,還是不幹為好。”
他把這事向露西講了,露西也覺得不可思議,連連搖頭。
祁高篤看一眼露西,說:“看來她不懂中國話。老三我問你,你和這洋妞到底什麼關係?”
石高靜沒好氣地說:“師徒關係唄。我在美國的徒弟有幾百個,她隻是其中的一個。她想專心學道,昨天就追到機場,跟我來了。”
祁高篤點頭道:“明白了。老三,我勸你先不要帶她上山。”
石高靜不解地問:“為什麼?”
祁高篤說:“中國國情你不是不知道。她到山上一露麵,人家會說,這個老石帶一個西洋美女回來,到底能不能做全真道士嗬?”
聽他這麼說,石高靜心生焦慮:“那你說該怎麼辦?”
祁高篤說:“先讓她在印州住幾天,等到辦完喪事再說。”
石高靜想了想說:“也好。”
他向露西說,因為要給應道長辦喪事,山上去人很多,沒有房子住,讓她在山下的城市裏先住幾天。露西眨著一雙藍眼睛聽罷,點點頭答應了。
兩個小時後,車子進入印州市區,停在了一座豪華酒店前麵。祁高篤說:吃了飯再上山吧。石高靜下車後抬頭看看,酒店的大牌子寫著“逸仙宮”三個字,很是吃驚:“這酒店怎麼也叫逸仙宮?這不是侵權嗎?”祁高篤說:“這怎麼能算侵權,一個是道觀,一個是酒店,不違背商標法。再說,作為道觀的逸仙宮早已不存在了。”石高靜指著他說:“我明白了,這酒店是你開的。山上的逸仙宮讓水淹了,你又在印州建起這樣的一座,真是對得起師父呀!”祁高篤聽他的話裏有譏諷之意,說:“我怎麼對不起,我用從這裏賺的錢給師父師兄修了墓塔,也算告慰師父的在天之靈吧?”聽他這麼說,石高靜隻好不吭聲了。
後麵的靈車也到了,祁高篤招呼車上的人下來吃飯。應延春說他不吃,要在車上守著姑媽,阿暖也說要守護師父。祁高篤說:“不吃飯怎麼能行呢?這樣吧,你們輪流守護。阿暖先吃,吃完再讓小應過去。”阿暖就下了車,跟著祁高篤他們進了酒店。
這酒店是四星級,大堂裝飾得富麗堂皇。祁高篤一進去,裏麵所有的工作人員全都立正,一邊向他行注目禮一邊喊:祁總好!一位三十歲左右的漂亮女性急急迎上前來,說:“祁總,早餐已經準備好了。”祁高篤說:“好的。小蘇,我給你介紹一下嗬,這就是我向你講過的石博士,我的師兄,美國著名生物學家!”蘇經理立即向石高靜伸出手來:“歡迎你石博士!我是這酒店的經理,我叫蘇秋秋。”石高靜和她握握手,向祁高篤瞪眼:“老四你忽悠什麼呀?我哪裏是著名生物學家,在美國不是,回中國就更不是了。”祁高篤說:“再怎麼樣,你那個博士是貨真價實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