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高篤吩咐蘇秋秋安排房間,讓露西小姐在這裏住幾天。蘇秋秋立即用英語向露西打招呼,歡迎她入住逸仙宮酒店。露西說聲謝謝,然後麵帶難色向石高靜講,這樣的酒店太貴了,她想換一家便宜的。石高靜把露西的意思轉達給祁高篤,祁高篤向露西笑道:“請露西小姐放心,這酒店是我開的,我不要你付費。”蘇秋秋把這話翻譯給露西聽,露西滿臉疑惑地說:“祁先生,我又沒為你做什麼,為什麼要你為我支出房費?”石高靜說:“露西,中國人每當有客人到家裏來,都是要熱情招待的。你是我的徒弟,祁先生是我的師弟,他在招待你呢。”露西聽明白了,喜笑顏開,連聲道謝。
酒店大堂的牆上掛了一塊大屏幕,正播放MTV,一群孩子騎著竹竿邊舞邊唱:
小小兒童誌氣高,
要想馬上立功勞,
兩腿夾著一竿竹,
洋洋得意跳又跳。
馬兒馬兒真正好,
跟我東西南北跑,
一日能行千裏路,
不吃水也不吃草。
石高靜被吸引住了,就站在那裏觀看。他知道這首歌叫《竹馬》,當年他在山上聽師父唱過。石高靜剛去美國時,在一家中國餐館聽到一位老廚師哼唱這首歌,問過之後才明白,在二三十年代,中國小學生差不多都會唱這歌。他問祁高篤,他的企業叫竹馬集團,是不是與這首歌有關係。祁高篤說:“是這樣,當年我一聽師父唱它,就喜歡上了。這歌,有天真的味道,也有勵誌的意思。另外,我名字上的‘篤’字,不正是由‘竹、馬’二字組成的嗎?所以我還俗後經商,就拿它當作公司的名字,也當作了竹馬集團之歌。”石高靜點頭道:“哦,把這歌詞當作‘篤’字的俗解,也挺好。”
蘇秋秋把他們領到二樓一個雅間,服務員很快端上飯菜。祁高篤為石高靜揭開麵前的一個花瓷碗蓋兒,說:“師兄,你嚐嚐我新開發的石斛羹。”石高靜看看,那是半碗土黃色的湯羹。他舀一口嚐嚐,說:“沒什麼特別的滋味嗬。”祁高篤說:“你這就不懂了,石斛功效大著呢。當年梅蘭芳為什麼嗓子好?他全靠吃石斛來保護!”石高靜看一眼祁高篤:“把梅蘭芳拉上了?不錯,他比馬大炮名氣大。”祁高篤指著他說:“你別提我當年走麥城好不好?讓馬俊仁給鱉精做廣告,是台州的朱老板,不是我!”石高靜說:“你搭車唄。人家賣中華鱉精,你就賣神州鱉精,你這機靈鬼!”祁高篤說:“當年搭車的多著呢,江浙一帶起碼有上百家。不過,馬大炮扯著破鑼嗓子在電視上那麼一吆喝:我們就愛喝中華鱉精!結果呢,什麼樣的鱉精都火了,好像誰喝了鱉精誰就能成為王軍霞,拿冠軍。”石高靜說:“問題是,有的廠子弄來幾隻老鱉當幌子,光賣糖水。”祁高篤說:“就是嘛,記者一曝光,所有的鱉精全完蛋了。朱老板冤,我也冤,因為我的鱉精絕對是用鱉熬出來的。”石高靜說:“你沾人家的光,掙了大錢,喊什麼冤。哎,現在的石斛生意怎麼樣?”祁高篤搖搖頭:“別提了,跟當年的鱉精一樣,真的假的一窩蜂上,把我這真石斛搞得灰頭土臉。”石高靜問:“那你怎麼辦?”祁高篤說:“不怕,我有上千畝人工種植的鐵皮石斛,誰來看看都說我的產品貨真價實。”
大家吃完,蘇秋秋也給露西送來了房間的鑰匙。露西去車上拿下箱子,說,師父,我什麼時候可以上山?石高靜說,三天之後我來接你。露西點點頭,揮手告別師父等人。
車子一出城,莽莽蒼蒼的瓊頂山就在東北方向出現了,最高的峰頂上一如既往飄蕩著白雲。看見那兒,石高靜和第一次進山時同樣激動。二十年前,急於進山拜師的他看見瓊頂山上的白雲,覺得翁道長正在白雲深處向他親切招手,尋到玄溪峽穀的入口後,在一級級青石台階上健步如飛。走了將近兩個小時,石階路離開山溪拐向左邊的山坡。拾級而上,眼前出現一座道觀,山門上懸掛的大牌子正寫著“逸仙宮”三個字。那時的逸仙宮雖然有些破舊,但山門森然,大殿高聳,可謂氣勢恢弘。他揣著一顆急跳的心,一步步走進山門,看見一個又矮又瘦的小夥子挑著水桶走了出來,就問,翁道長是不是住在這裏。小夥子不回答他的問題,卻問他是來幹什麼的,石健如實以告。小夥子說:翁道長不住這裏,住那邊的小廟。石健道一聲謝,就沒進逸仙宮,沿著廟西邊的山路往高處爬去。那路沒有石階且很狹窄,石健走了一段,臉上就被路兩邊的樹枝和荊棘劃出了好幾道傷口。走了二裏多遠,一座門口寫著“簡寥觀”的小廟出現在麵前。雖然院牆屋牆都用亂石砌成,顯得寒酸,但院中一樹白梅開得正旺,讓這裏有了幾分生動。他走進廟裏,隻見荒草滿院,闃無人跡,隻有東邊一間屋裏傳出響亮的鼾聲。他走過去,從半掩著的門扇向裏一瞧,原來是一個老道士仰臥在床上熟睡。他麵黃如蠟,蓬頭垢麵,每呼出一口氣,花白的胡子就隨著氣流飄拂片刻。石健想把他叫醒,然而喊了好幾聲,老道士依舊鼾睡。無奈,他上前去晃動老道士身子,才讓他止住鼾聲睜開雙眼。石健問,翁道長在哪裏,老道士說,不知道。石健又問:道長仙姓?老道士還是說不知道。石健說:自己的姓怎麼能不知道呢?老道士說:睡覺睡忘了。石健覺得奇怪,就問:你老是這樣睡嗎?老道士伸一伸懶腰,念出一首詩來:“我生性拙唯喜睡,呼吸之外無一累。宇宙茫茫總是空,人生大抵皆如醉,勞勞碌碌為誰忙,不若高堂一夕寐。爭名爭利滿長安,到頭勞攘有何味?”石健想起,這是陳摶老祖的《喜睡歌》,他曾經讀過的,於是暗暗稱奇:老道士把自己姓什麼都忘了,怎還記得這個?他想問個究竟,老道士竟然鼾聲再起。他在那座小廟盤桓許久,再沒見到別人,看看天色已晚,就沿原路返回逸仙宮。他走進去,聽見大殿裏有多人念經的聲音,急忙跑過去看,原來裏麵有四五個道士跪在神像前念經,為首的老道士恰是翁道長!再看南牆根下,先前見過的瘦小夥子也跪在那裏。他把他揪起來,扯到門外,氣衝衝地道:“你這人為什麼誑我?道長明明在這裏,你偏說在別處!”瘦小夥狡黠地一笑,說:“嘿嘿,我是考驗你呢。來這裏拜師,都是要經受多種考驗的。”石健說:“要考驗,也得是師父考驗,你算老幾?”瘦小夥說:“算老幾?我算老三!”……
想到這裏,石高靜扭頭對祁高篤說:“老四,我又記起第一次進山,你誑我,讓我去簡寥觀見老睡仙那事了。”祁高篤笑道:“咳,那會兒我已經在山上呆了半年,師父還不收我,我怕讓你占了先。”石高靜說:“你這家夥,就是鬼心眼兒多,我算是服你了!”祁高篤說:“怕讓你占先,到頭來還是讓你占了先,不然今天你得喊我師兄!”石高靜說:“那你怪誰?師父那時大概就看出你會還俗,猶豫再三才收下你。哎,現在老睡仙怎麼樣?”祁高篤說:“還那樣,一天隻吃一頓,其餘時間全是睡覺。”石高靜點頭道:“真是個奇人。”
車子開上盤山公路,一會兒就到了玄溪水庫大壩。石高靜向大壩另一頭的岔路口看看,有許多人站在那裏,其中還有一些執幢舉幡的藍衣人,便知道這是道士們在接靈。
等兩輛車子駛近,幢幡飄動,道樂齊鳴,道士們迎來了。祁高篤在車上向石高靜介紹,最前麵端著靈牌的是沈嗣潔,靈牌後麵那長須當胸的老道士是江會長,旁邊那位穿黑色西裝的中年人是市宗教局康局長。他們的後麵,則是幾位身穿斑斕法衣的高功法師和十幾個手執響器吹吹打打的普通道士。車子停下,應延春和阿暖從靈車上下來,哭著向靈位和道士們磕頭,然後轉身向靈車跪下。江道長、康局長以及三位高功走到靈車前麵,深深一揖,人人表情肅穆。
石高靜和祁高篤下了車,將靈車後蓋打開,在司機的幫助下將棺材移出。有兩個穿繡花法衣的道士急急跑來,其中一個伸著手說:“老三,老四,咱們一起抬!”石高靜看看,原來那是多年沒見的盧美人、他當年的二弟兄,就說:“好,咱倆在頭裏。老四,你和這位道長在後麵。來,上肩!”於是,四個人一起將棺材扛起。然而祁高篤個子太矮,致使棺材大幅度傾斜,江道長隻好讓另一個年輕道士過來換下了他。江道長又讓幾個跪著的人起身,帶領眾人原地轉身,慢慢走向通往簡寥觀的山路。
雖然是春寒料峭,路邊的一叢叢迎春花卻已開放,黃燦燦地十分醒目。石高靜想起,十三年前自己臨去美國時來向師兄告別,瓊頂山的迎春花開得正旺。現在又到了這個季節,他卻抬著師兄的遺體回來了。
簡寥觀裏,靈棚早已搭好,棚門上方懸掛著應道長的大幅照片。靈棚正中擺了一口中國製式的大棺材,沒蓋蓋兒,空腹朝天。在江道長指揮下,小棺材被抬到大棺材旁邊放下。石高靜把它打開,又把裏麵的長條鐵皮箱撬開,隻見師兄在塑料袋的包裹下容顏如生,似在沉睡。阿暖拍著箱子哭喊:“師父!親娘!你快醒醒!”應延春和沈嗣潔也跪在一邊流淚。
老睡仙顛顛地跑來了。他擦擦眼角上的眵目糊,上前看看應道長,把頭點了幾點,說道:“你也睡了?睡了好,睡了好。”說罷轉身走回自己的寮房,將門一關,大概又去床上睡了。
江道長說:“咱們都出去吧,讓小沈、阿暖給應道長淨身穿衣。”眾人就走出靈棚,去院裏站著。江道長最後一個出來,並且回身把門簾放下。
康局長向石高靜講:“石先生,咱們到客堂坐坐吧。”石高靜說:“好的,我先去洗洗手。”就走向了牆邊的水池。他剛擰開水龍頭,一個長條臉道士走近他,一邊把手伸向水流一邊笑道:“道兄火候好猛嗬。”石高靜瞅著他問:“火候猛?什麼意思?”長條臉道士向靈棚一努嘴:“把鼎爐都搞塌了,還不是火候出了問題?”石高靜聽了這話,不禁怒衝鬥牛。他明白,此人是猜疑他和師兄行男女雙修之法,當胸抓住他的法衣說:“你胡說八道!南宗是有雙修法門,可絕不是像你想的那樣齷齪!”長條臉道士急忙辯解道:“這不是我說的。”石高靜問:“那是誰說的?”長條臉道士說:“盧美人。”
盧美人正在院裏站著與別的道士說話。石高靜放下黑臉道士,擦幹手,從兜裏掏出一張紙,走到盧美人麵前向他展示,並冷冷地瞅著他。見他這樣,道士們都圍了過來。
盧美人那張白臉上現出了一抹羞紅。他尷尬地一笑:“老三,這紙上寫了什麼?外國字我看不懂。”
石高靜說:“這是美國警察局出具的死亡鑒定書,上麵清清楚楚地寫著:應高虛女士的死亡原因是缺血性腦卒中。”
有人問:“什麼是缺血性腦卒中?”
一個道士說:“就是腦溢血,血管出了意外。”
石高靜向盧美人晃著那張紙說:“老盧你明白了吧?你胡說八道怎麼能行?”
盧美人張口結舌片刻,卻把臉晃了晃說:“我還有不明白的地方——你給大家解釋一下,是什麼原因讓師兄的腦血管出了意外?”
石高靜更加憤怒,一拳把盧美人搗得差一點跌倒,指著他吼道:“你的意思,師兄就是我搞死的?你說這話,就不怕遭天譴?”
盧美人卻梗著脖子說:“先別說誰會遭天譴,你就說說大師兄這樣的老修行,為什麼一到你那裏就出了意外?”
江道長一直站在旁邊拈須微笑。石高靜掏出另一張紙交給他說:“江會長,這是你寫給我大師兄的,你為什麼說‘平曲試罷,簪子交掉’,請給大家講講!”
江道長接過那張紙看看,點頭道:“嗯,這真是我寫的。大家不要亂加猜疑。應道長走之前,讓我給她算過卦,我知道她到了美國,會把瓊頂山曆代祖師傳下的簪子交給石道長的。”他指著石高靜頭頂說,“喏,在那兒。”
人們都把目光投向了那支龍頭簪子,一邊看一邊點頭。
康局長扯著石高靜說:“石先生,別跟他們生氣了,咱們喝點茶去。”石高靜就跟著他和祁高篤去了客堂。
進門坐下,康局長問:“石先生,我聽祁總說,你這次回來,決定不走了?”石高靜說:“師兄的囑托,我不能不聽嗬。”康局長興奮地說:“這就對啦,這就對啦!這幾年我一直想,瓊頂山是道教南宗祖庭,不應該這麼蕭條敗落,默默無聞,應該想辦法盡快振興起來。應道長一走,你這一來,契機就有了。你在美國是個博士,現在回國成為職業宗教人士,真是太難得了。”祁高篤插話道:“我估計,石兄回國出家,可能是中國道教界學曆最高的人。”康局長掰著手指說:“對呀,海歸博士,海歸道士,今後就是瓊頂山的兩塊黃金招牌!”石高靜說:“局長過獎了。我的修為,與我師父和應師兄相比還差得很遠,今後要好好學習,繼續修煉,當然也請你多多指導。”康局長說:“好說,好說。我已經和江會長商量過了,等把應道長喪事辦完,我就下達文件,正式任命你為瓊頂山簡寥觀住持。”石高靜說:“謝謝局長。不過,住持應該民主推舉產生吧?山上的道士們要多數同意才行。”康局長說:“這山上還有幾個道士?我已經征求過意見,沒有異議。”石高靜說:“好吧,謝謝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