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忖片刻,又說:“局長,這樣好不好?你任命我的時候,別寫簡寥觀住持,寫逸仙宮,可不可以?”祁高篤立即發問:“逸仙宮已經不存在了,為什麼寫它?”石高靜說:“我想把它重建起來。因為曆朝曆代,逸仙宮就是瓊頂山道觀的代名詞。”康局長頻頻點頭:“對,這情況我知道。你這想法太好了,可謂氣魄宏大!我相信,逸仙宮重建之時,就是瓊頂山道教再興之日。市宗教局堅決支持你!”
喝著茶,說了一會兒別的,江道長進來說,應道長已經入殮,開始做法事了。石高靜向外麵看看,道士們果然在靈棚前站成兩列,敲著磬鼓鐺鉿高唱起來。在供桌的對麵,罡單的下首,應延春和阿暖跪在那裏。包括盧美人在內的三位高功法師,正在院子中間執笏而立,準備上前主法。
康局長向江道長講,石高靜想重建逸仙宮,江道長聽後微微一笑:“好,不嫌麻煩,你就建吧。”石高靜聽他這樣說,心中有些忐忑,就說:“會長,我不自量力,讓你見笑了。”江道長不答他的話,說要商量一下後天的送行儀式。石高靜說:“應該把小沈叫來,有些事得靠她張羅。”祁高篤就去把沈嗣潔叫到客堂。他們最後商定:儀式由江道長主持,康局長致詞,石高靜作為瓊頂山即將上任的新當家,在起棺時拈香。另外,祁高篤負責靈塔的督建和上島船隻的聯係。商量完了,康局長與江道長下山,石高靜、祁高篤、沈嗣潔把他倆送出廟門。
等到康局長和江道長上車離去,沈嗣潔跪倒在地,向石高靜行了個大禮,起身道:“師叔,歡迎你回來當家。”石高靜說:“我是半路出家,你在瓊頂山住了多年,今後還得靠你多多幫助。”沈嗣潔說:“師叔有學問,再說又是個乾道,你當家肯定錯不了,瓊頂山一定會興旺起來。”
石高靜聽見廟裏經師們唱得響亮,向那邊看一眼,問道:“嗣潔,從外麵請人來做法事,要發紅包是不是?”沈嗣潔說:“這些道長來自印州各個道觀,有些人跟師父交情很好。江道長說了,來給道友送大單,不能收紅包。”石高靜思忖一下,看著祁高篤說:“他們不收紅包是他們的事,可我今天跟他們第一次見麵,應該表示一點意思吧?往後,還得靠他們幫襯、關照呢。”祁高篤點頭道:“送點見麵禮,可以的。”石高靜就問沈嗣潔法事上共有多少道長,沈嗣潔說,一共十八。石高靜說:“老四,我帶了美元,剛才在印州沒顧得上兌換。”祁高篤說:“發美元更好嗬,讓他們見識見識全世界通用的頭號貨幣。”石高靜說:“也行。一人發五十,可以嗎?”沈嗣潔麵現難色:“五十不大好出手,發二百還差不多。”祁高篤說:“小沈,是五十美元,不是人民幣,到銀行能換四百!”沈嗣潔羞笑道:“能換四百呀?不少,真是不少。”石高靜就掏出錢包,將十八張美鈔數給沈嗣潔。祁高篤提醒道:“師兄,簡寥觀的幾位常住也得有一份兒。”石高靜說:“對,一視同仁。有幾個?”沈嗣潔說:“三個。不過,老睡仙你不用發,他幾十年來光睡覺,有錢也用不著。”石高靜就又給了沈嗣潔兩張。沈嗣潔拿著美鈔,高高興興走進廟裏。
這時祁高篤說,要去看看師兄的靈塔建到什麼程度了。石高靜說,好,我也去看看。祁高篤就喊來正在院裏看熱鬧的司機,坐車去了玄溪水庫。
來到大壩上,石高靜隔著車窗看看大片的水麵和矗立在水庫中間的希夷台,問有船沒有,祁高篤說有,水庫管理處有一大一小兩條,交錢就能坐。當司機把車停在大壩北端,石高靜下車看看,水邊果然有一大一小兩條船泊在那裏。祁高篤帶他走下斜坡,向開小船的黑臉漢子說:老闞,快送我們到希夷台。老闞答應一聲,立即發動了機器。小船的露天船艙有兩排座,二人上去坐下,船就向水中駛去了。
石高靜知道,這玄溪水庫是抵製農業聯產責任製的產物。1981年,全國有許多地方搞起了“大包幹”,印州的最高領導想不通,下決心要讓社會主義的大旗在印州繼續飄揚。他說,越是這個時候,越要顯示集體化的力量,就決定在瓊頂山建一個大水庫。有人說,印州經過這些年的努力,基本實現了水利化,農田灌溉率達到了百分之八十,沒有必要再建這個水庫。可是最高長官聽不進去,堅決讓水庫上馬,於是這年秋後,別處農民都在忙著分田,這裏卻有五萬農民被集中到瓊頂山上,劈山取土,填向了玄溪峽穀。那年放了寒假,石高靜又一次來瓊頂山,一進溪口他就發現了異樣:流淌了億萬年的溪水竟然不見了,峽穀河床上隻剩下一片被溪水打磨得滑溜溜的石頭。他滿腹狐疑地走上去,走著走著就被高高的土壩擋住了去路,讓他不得不爬上旁邊的山坡,繞過大壩,才到了逸仙宮。那時,逸仙宮已經住滿了民工,太清殿成了夥房,大灶裏冒出的濃煙把三清像熏得烏黑。他在最後麵的藏經樓上找到了師父,師父的臉也像被煙熏了一樣,皴黑而幹燥。師徒倆相顧無言,都站在窗口,久久地看著橫亙在玄溪下遊的大壩和壩前已經積蓄出的一片大水。石高靜歎一口氣說:太上講,上善若水。可這水,要被那些人逼著作惡啦!師父卻搖頭道:不怪人,不怪水,是逸仙宮劫數難逃。石高靜說:一千多年來,逸仙宮屢毀屢建,不知下一次重建要等到什麼時候?師父說:等到水庫幹了的時候。石高靜詫異地問:這水庫建起之後,還能幹了?師父笑了笑:滄海尚能變桑田,一個水庫怎麼能永遠不幹?
十八年過去,這水庫並沒有幹涸。石高靜望著這麵積達十幾平方公裏的水麵,心想,師父說的那一天,到底會不會有呢?
船走了一陣,石高靜看看四周地形,對祁高篤說:“逸仙宮大概就在前麵。”祁高篤說:“對,再走幾分鍾就到了。”石高靜說:“能不能讓老闞到那兒停下,咱們憑吊一下師父?”祁高篤讓老闞到前麵停一停,船走了一段果然不再前進。
石高靜看看這片水麵,深不見底,心想,十八年前,那最後一刻,師父到底會在哪裏呢?他跪在船邊,手扶船幫說道:“師父,我回來了……”
突然,一股清風無聲無息地掠過水麵,蕩起了一片漣漪。
祁高篤說:“看來,咱師父聽見了。”
石高靜看著水麵,熱淚盈眶。
祁高篤又說:“師兄你信不信?咱師父夜間就在這水皮上打坐。”石高靜吃驚地道:“是嗎?誰看見啦?”祁高篤向老闞一指:“他們丹灶村有人看見過。”石高靜瞪大眼睛問老闞:“真的?”老闞點頭笑道:“是。最早是我大伯看見的。他說他有一回夜間有事,走過水庫邊,正好天上有月亮,就看見有一個老道士坐在水麵上一動不動。不過,老道士不知為什麼,披頭散發。”石高靜渾身打一個激靈,摸著頭上的簪子說:“他沒有簪子,當然是披頭散發啦。哎,後來呢?”老闞說:“我大伯站在那裏看了一會兒,老道士又沉到水下去了。後來,村裏又有別人也看見過。”石高靜說:“真是不可思議!等到月圓之夜,我也來看看。”祁高篤說:“我曾經在月圓之夜來看過,可是湖麵上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老闞,咱們接著走吧。”
老闞一加油門,小船向著希夷台疾駛而去。
希夷台,石高靜當年上去過幾次,不過那時它不像現在這樣是水中孤島,而是一座與玄溪峽穀蒼翠成一體的小山,距逸仙宮有二裏遠,立於玄溪北側。據師父講,在道教興盛的時代,希夷台上有許多住茅篷苦修的道人。之所以叫希夷台,是因為《道德經》上講,“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道人們到這裏修行,就是要追求那種希夷玄妙的境界。石高靜至今清楚地記得,師父有一回帶他們師兄弟四個到希夷台上講道,讓他有醍醐灌頂之感。
希夷台下的水邊有一座木頭搭起的簡易碼頭。小船停下,二人上島。穿過竹林,前麵出現一小片平緩的坡地,有一座青石靈塔矗立在荒草間,旁邊有幾個民工模樣的人在那裏忙活。
石高靜早就知道,雖然師父在大水中失蹤,大師兄卻一直想為師父建塔。她在希夷台下看好了地方,申請政府批準,說服祁高篤出資,在師父失蹤五周年的時候把靈塔建了起來。當年師父失蹤之後,師兄曾找水性好的人多次下水到師父的丹房裏去搜索,但找來找去一直沒尋到人,隻撈出了師父的一身法衣和一頂混元巾。建塔時,隻把這些埋了進去,因此這塔其實是師父的衣冠塚。
一個工頭模樣的中年漢子迎上來,嘴裏叫著“祁總”,讓他看看墓坑建得怎麼樣。祁高篤和石高靜走過去,隻見墓坑已經用紅磚砌好,幾個民工正用水泥把牆抹光,就囑咐他們仔細搞好。
石高靜看見旁邊有多塊青石,或是六柱體,或成蓮花狀,知道這是待立的墓塔,便走過去端詳。他發現,上麵所有的字都是電腦字庫中的魏碑體,就說,老四,你怎麼不找人寫呢,這種字體滿大街上都是,太普通了。祁高篤說,時間太緊,來不及了,用機器刻,半天就成。石高靜聽他這樣說,隻好遺憾地搖搖頭,一個人走向了師父的靈塔。
師父的靈塔有十多米高,分為七級,最頂端安放了一個大大的石葫蘆。正麵正中,鑲嵌著師父的照片,下麵是“羽化先師翁公諱上崇下玄之塔”一行大字。石高靜向塔三禮三叩,然後起身去看靈塔最下麵一圈上刻著的銘文:
全真第二十六代翁公,諱明理,法諱崇玄,1882年生於印州東鄉,十一歲皈道於瓊頂山逸仙宮,拜師汲文善門下。師一生遵道崇德,恬淡無為,一任世事白雲蒼狗,唯求道統不絕於瓊頂。師潛修六十餘載,隱而不露,人莫知之,直到1978年始為人所發現。1980年10月,赴杭參加全省氣功交流大會,作閉息表演,震驚全場。之後,師積極弘揚南宗道法,影響頗大。1982年,在逸仙宮羽化飛升,享年一百零一歲。
徒子應高虛 石高靜祁高篤
徒孫應嗣清 沈嗣潔 敬立
石高靜把祁高篤叫過來,指著落款問他:“老四,我和大師兄的名字中間為何空出了一個位置?”
祁高篤說:“這是大師兄的主意。她說這麼刻,會讓人知道師兄曾經收過四個徒弟,構成‘虛極靜篤’這話。”
石高靜點頭道:“嗯,這主意好,能讓大家知道那個‘極’後來又改換了門庭。咳,老盧他在師父門下住了兩年就堅持不下去,又想吃肉,又想娶老婆,就跑到山下當了火居道士,把師父的心給傷透了。”
祁高篤斜睨了石高靜一眼:“照你這麼說,我把師父的心傷得更透。”
石高靜說:“你和他不一樣。師父早就預見到你會還俗。他親口跟我說過,以後小四的錢會多得花不了。當時我想,小四以後能有多少錢?是不是還了俗,找個好工作,每月能領個一百二百的?可萬萬沒有想到,你會成為億萬富翁。”
祁高篤笑道:“‘圓招金、長招銀’嘛。”
石高靜說:“圓招金,長招銀?對,王八圓,石斛長,你發財全靠了這兩樣東西。”
祁高篤說:“是嗬。我下山的時候,師兄送給我四句話,這是頭一句。當時我不懂,一直到鱉精垮台,改做石斛生意,才突然明白這話的意思。你看,師兄的預見多神!”
石高靜問:“那後麵的三句是什麼?”
祁高篤微微一笑:“保密。以後再告訴你吧。”
石高靜捅他一拳:“還有什麼可保密的?你到老也改不了這狡猾習性。走,咱們到台頂看看去。”
祁高篤說:“好的,看看當年師父帶咱們修煉的地方。”
二人就走向了通往台頂的石階。
石高靜記得,當年水庫沒建起時,希夷台從山腳到山頂淨高一百多米,現在雖然被淹沒一截,由於四周皆水,此山更顯得突兀險峻,石階路陡峭難登。
石高靜率先爬了一會兒,覺得心髒急跳,胸口發悶,隻好停下來,倚著一片石壁歇息。他回頭看看,見祁高篤依然在剛起步的地方站著,正向水庫大壩的方向張望,就喊:“老四,你怎麼還在那裏?”祁高篤回過頭說:“師兄,我有個急事,得馬上回去。咱們今天別上了!”聽他這麼講,石高靜隻好返回。
上船後,石高靜問祁高篤有什麼急事,祁高篤說,來了個國外客戶,正在城裏等他。他滿臉焦急,頻頻去看大壩上的車子。石高靜說:“你急什麼?讓他等一會兒就是。”祁高篤皺眉道:“回去,趕快回去。”邊說邊拿手揉搓胸口。老闞把馬力加到最大,小船很快到了岸邊。沒等停穩,祁高篤就趔趔趄趄地跳下船,扭頭對石高靜說:“我先走了,你自己回廟吧!”說罷跑上大壩,鑽到車裏。
看著那車一溜煙走掉,老闞笑道:“嗬嗬,祁老板又想去溜冰了。”
石高靜問:“溜冰?這個季節,到哪裏溜冰去?”
老闞說:“回他的逸仙宮唄。”
石高靜問:“那酒店裏有溜冰場?”
老闞詭秘地笑了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