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沈嗣潔還在說盧美人和阿暖,說盧美人整天打電話找她,把師父氣得夠嗆。石高靜打斷他的話說:“小沈,我要休息了,有話明天再說。”沈嗣潔這才把舌頭收住,點點頭走出門去。

石高靜把門關上,倒了一杯水,坐在床邊喝著。他聽見隔壁傳來深沉而悠長的鼾聲,心裏說:這個老睡仙,就是天塌下來也照樣睡嗬。

喝完水,他上床坐進被窩,關掉手機,想修煉一會兒。哪知一閉上眼睛,他覺得自己似乎還在飛機上,身體晃晃悠悠,腦子昏昏沉沉,隻好倒頭睡下。

醒來,窗戶已經發亮。他起床洗涮一下,去靈棚看看,阿暖還在叩拜,旁邊隻有應延春一個人裹著大衣踡臥在席子上。石高靜看見阿暖動作遲緩麵容憔悴,心疼地說:“阿暖,你快停下休息吧。”阿暖這才坐到一邊。石高靜問她拜到哪年了,阿暖說:“拜到兩千年了。”石高靜說:“還有九年呢,你能拜得完嗎?”阿暖喘息著說:“能,一定能。”她喝下一杯水,又接著叩拜。

一串腳步聲由遠而近,是沈嗣潔來喊阿暖去做飯。石高靜說:“嗣潔,讓她拜吧,我幫你做。”阿暖急忙說:“師叔,我去。”爬起身就走了。

當太陽在瓊頂山最高峰露出金燦燦的臉麵時,阿暖過來說飯好了,讓他和應延春去吃。二人一起走出靈棚,忽然聽見大殿那邊有人用生硬的漢語叫道:“師父!師父!”

石高靜轉臉一看,隻見露西拖著箱子匆匆走來。他猛地站住,皺起眉頭用英語問:“露西你怎麼來啦?我不是說三天之後去接你嘛!”

露西到他跟前站定,仰臉喘息片刻,擺著頭道:“我受不了,我真的是受不了!”

石高靜問:“你受不了什麼?”

露西說:“我受不了那個酒店的淫蕩氣息!”

她向石高靜講,昨天他住進祁先生開的酒店,發現房間裏有許多中國古代的男人女人作愛的圖片,都掛在衛生間的牆上。她感到很新鮮,就一張一張地看,看得她起了性欲,很想找個中國男人仿效一下。但她知道,那樣做是錯誤的,是與職業道教徒的身份不符的,就克製住自己不再看,去床上睡覺休息。後來,他被酒店的蘇女士喊醒,去吃了晚飯。想不到,她回房看了一會兒電視準備打坐,隔壁卻有人作愛,大聲喊叫,經久不息,這又讓她欲火中燒,徹夜難眠。她想,在這種地方住下去,是很容易墮落的,所以今天一大早就離開酒店,打出租車來到了這裏。

聽了露西的訴說,石高靜氣憤地道:“老四搞的是什麼鬼名堂!”他責備露西,不該不經他允許直接跑到山上。露西委屈地撅著嘴說:“我昨天夜裏打你手機,可是你關機了。我想另換一家酒店,又怕中國的酒店都充滿了性。”石高靜苦笑道:“怎麼能都是那樣?咳!”

沈嗣潔從齋堂裏走出來,看看石高靜,再看看露西,眼裏滿是猜疑。

石高靜不無尷尬地向沈嗣潔介紹,這是他在美國收的徒弟露西,跟他來瓊頂山出家修道。沈嗣潔張大嘴巴“噢”了一聲,話裏有話地說:“噢,師叔的徒弟真漂亮呀。看她那臉,跟煮熟的雞蛋白一個顏色兒……”

石高靜向露西介紹了沈嗣潔,又帶她到靈棚給應道長磕頭,與阿暖見麵。

石高靜讓沈嗣潔給露西安排住處。沈嗣潔說,住我隔壁那間吧。石高靜和露西跟她過去看看,見裏麵隻有一床一桌,且落滿塵土,肯定有好長時間沒人住過。露西問石高靜,她把筆記本電腦帶來了,這裏能不能上網?石高靜說,估計要用客堂裏的固定電話撥號上網。露西問,能不能在這間房子安一部固定電話?石高靜說,露西,你是來修道呢,還是要搞一間辦公室經商?露西做個鬼臉,不再吭聲。

沈嗣潔說,山下的道長們馬上就來了,咱們得抓緊吃飯。石高靜把這話翻給露西,露西點點頭,跟著他倆去了齋堂。

飯後,露西帶著一臉好奇在廟裏這看那看。石高靜陪她看了前後兩個殿堂,讓她叩拜神像與祖師,給他講道教常識與簡寥觀的曆史。他還帶露西走出廟門,指著玄溪水庫大壩,講那座沉入水中的逸仙宮。

祁高篤打來電話,說今天公司有事,他不上山了,明天再來。石高靜問他,知不知道露西到了山上。祁高篤說:“不知道嗬。哎,她怎麼隻住一夜就跑到山上去了?”石高靜說:“她說,她受不了酒店裏的淫蕩氣息!你搞了個什麼鬼地方?”祁高篤大笑:“哈哈,想不到你徒弟還挺清純。我這逸仙宮是神仙府第,怎麼能是鬼地方呢?”石高靜說:“老四你別笑,我有空好好教訓教訓你!”

中巴車載著大群道士來了。石高靜迎上去,對他們拱手施禮,打著招呼。露西也帶著如花笑靨,學了師父的樣子。

道士們看見露西都很吃驚,向她瞥上一眼就急匆匆進廟。盧美人停住腳說:“老三,這位外國美女是誰呀?”

石高靜向他做了介紹。盧美人聽後誇張著表情說:“露西小姐,我最最熱烈地歡迎你!我和你師父當年是師兄弟,以後你需要我幫忙盡管說!盡管說!”石高靜向露西轉達了盧美人的歡迎之意,對別的內容沒做翻譯。

道士們換上行頭,來到大殿。盧美人指著一位頭戴蓮花冠的道長向石高靜講,上午的法事隻用一位高功,就是這位周道長。石高靜見周道長身材高大,氣宇軒昂,恭恭敬敬抱拳道:“周道長辛苦了。”周道長還禮:“石院長別客氣。”說罷,他指揮道士各就各位。

法事開始,周道長腳穿鞋底很厚、鞋幫繡有雲頭圖案的“雲履”,在神壇前鋪著的罡單上邁著一種奇特的步法走來走去。石高靜知道,這種步法據說是大禹傳下的。大禹當年治水至南海之濱,見一神鳥步法奇特,便模仿之,運用於治水之方術。後世道士將這步法搬上了醮壇,步罡踏鬥,法天地造化之象,合日月運行之度。此時,周道長踏動禹步,掐指念咒,法衣炫炫,廣袖飄飄,儼然一位神仙行走於銀河星漢。

周道長走了一會兒,在罡單中央停下,當胸執笏,麵對三清像朗聲說文:“昔在延康,氣未分於清濁。肇判太極,行乃正於方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上羅星鬥,下列山川。三清為眾聖之尊,四帝總萬靈之職。於是,天尊演教,濟物利生;太上垂科,隨機赴感。人天以之而交會,凡聖由是而混融……”

周道長這一番說文,莊嚴至極,聲情並茂,讓石高靜深受感染。他想,道教的齋醮科儀,涵融文學、音樂、煉養、禮儀於一爐,把神聖性與藝術性緊密結合,真是叫人歎為觀止。

代表齋主跪在罡單下首的阿暖,趕來圍觀的眾多山民,也都看得入迷。

周道長說文完畢,躬身下拜,連連叩首。阿暖也隨他一次次跪下,一次次站起。當她又一次磕完頭要站起時,身子突然晃悠幾下,歪倒在地,引得大家一片驚呼。石高靜急忙過去叫道:“阿暖!阿暖!”

此刻阿暖麵色蒼白,睜眼看看師叔,欲站無力。石高靜把她扶起,向眾人講了阿暖為報師父的養育之恩,昨夜叩拜了一夜的事情。在場者無不為之感動,都勸阿暖快去休息。阿暖說:“我走了,這裏沒人跟著高功師父磕頭了。”石高靜知道,應延春在靈棚守靈,沈嗣潔裏裏外外應付各種事務,都不能過來,就說:“有我呢,你快走吧!”他招呼幾個看熱鬧的村婦過來,讓她們把阿暖送走,又對周道長說:“請繼續。”說罷,他接替阿暖屈膝跪倒。露西效仿師父的樣子,也跪在了旁邊。

露西這麼一跪,立刻破壞了法事現場的肅穆氣氛。本來,山民們見露西站在人群中,還以為她是一位外國遊客,現在見她跪在石高靜身邊,就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盧美人向他們熱心地解釋,說這是他師弟的徒弟,跟著師父來中國當坤道的。聽他這麼說,山民們議論得更加熱烈,對這位洋道姑評頭品足,還對她和石高靜的關係做著猜測。有一個小夥子說:“哎,到底是徒弟還是小蜜?”這話引起了一片哄笑。石高靜實在無法忍受,便讓露西離開這裏,去後麵的靈棚裏坐著。露西疑惑不解地問:“為什麼呀?”石高靜說:“為了讓這裏安靜。”露西這才起身向人們聳聳肩,帶著遺憾的表情走了。

一些山民追她而去。露西走進靈棚,靈棚門口立即被山民圍得水泄不通。沈嗣潔從齋堂裏走過來嗬斥道:“看什麼看?不就是一個外國黃毛丫頭嗎?你們這樣鬧,能讓我師父清靜嗎?”但山民們不走,還是伸長脖子去看那個黃毛丫頭。沈嗣潔就分開眾人走進靈棚,氣乎乎把露西扯出來,一下下往給她安排的寮房門口推。露西明白了她的意思,隻好乖乖走進去,把門關上。沈嗣潔回轉身,像驅趕羊群似的一下下揮手:“別看了,走吧走吧!”山民們這才意猶未盡地去前麵觀看法事。

法事做到十一點,道士們停止唱念去吃午齋。石高靜到靈棚看看,阿暖又在拖著疲憊虛弱的身子叩拜,就讓她停下歇息。等阿暖起身,他問露西在哪裏,阿暖說,在她的寮房。石高靜讓她去喊露西吃飯,阿暖看看院裏的道俗兩眾,說:“師叔,你別叫她拋頭露麵了,我給她送一點吧。”石高靜點頭道:“這樣也好。”

想不到,阿暖去取了飯菜,一手端一碗往西麵寮房走,卻被正在院裏張羅道士們吃喝的沈嗣潔喝住了:“阿暖你回來!你要幹什麼?”阿暖說:“我給露西送去。”沈嗣潔瞪眼道:“不行!在這廟裏,隻給天尊、祖師上供,不能給大活人上供!她想吃,自己出來!”

看見沈嗣潔發火,滿院的道士和山民都去瞅石高靜,瞅露西住的寮房。這時,石高靜腦子裏突然蹦出“欲蓋彌彰”這個詞兒,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他對阿暖說:“好,你叫露西出來吃。”

阿暖敲門之後,眾目睽睽之下,露西走了出來。她向眾人拱手說一聲“無量壽福”,大大方方地走向米桶。阿暖把給她盛好的飯菜和一雙筷子遞給她,她道一聲謝接到手中,見旁邊蹲了一些正在吃飯的道士,就走到東邊寮房門前,想坐在台階上吃。然而剛走過去,全身奇髒的老睡仙突然開門走出來,把她嚇出一聲尖叫,手中的飯菜灑了許多。老睡仙向她笑一笑,轉身向茅房急急走去。露西看著老人的後背連連搖頭,她身後則是一片笑聲。

下午,阿暖又到大殿跪著。石高靜想,不能再把露西藏藏掖掖,心無掛礙、坦蕩自然才是正確的做法。他讓露西去大殿和阿暖跪在一起,一則向應道長表達敬意,二則觀摩道教科儀。露西明白了師父的意思,在大殿一直跪到法事結束。山民們起初還注意看她,後來見怪不怪,就把她視為常人了。

吃過晚齋,山下來的道士們走掉,露西對石高靜說,她想洗澡,不知浴室在哪裏?石高靜問沈嗣潔,沈嗣潔說:荒山小廟,哪有浴室,誰洗澡誰就自己燒水,提到自己房裏洗去。石高靜明白了,這裏還和從前一樣。他和露西說了這個情況,露西驚呼:“噢,我回到中國的古代了!”

阿暖在一邊聽明白了,立即去廚房燒水。露西過去幫她,興致勃勃地往灶膛裏填加木柴,灶門口吐出的火苗將她的白臉烤成紅臉。把水燒開,阿暖裝到一個木桶裏,幫露西提到寮房,還將師父用的木澡盆給她送去。

等到露西關門入浴,阿暖又到靈棚裏叩拜師父。坐在那裏的石高靜勸道:“阿暖,你太累了,就別再拜了。”應延春也說:“阿暖你快歇著吧,我姑媽肯定已經領情了。”阿暖卻說:“這是我發了願的,我一定要拜到底。”說罷又跪了下去。

石高靜見阿暖這麼認真,心中感動,任她拜去。坐到十一點來鍾,應延春讓他去休息,他就走出了靈棚。此時老梅樹默立院中,枝杈上掛滿星星。他想到師兄在這簡寥觀住了十八年,明天就要去希夷台陪伴師父了,便站在那裏默默傷感。

露西悄悄走來,叫了一聲師父。石高靜見她裏麵穿著睡衣,外麵裹著一件羽絨服,就問她為什麼還不睡。露西說,她睡不著,她剛有了一次神奇的體驗。石高靜問她體驗到了什麼,她說她洗過澡打坐修煉,剛坐一會兒,就覺得兩個乳房中間有一個點連連跳動,接著,那兒就像發生了爆炸,迸發出許多能量,輸送到全身,讓她感到非常舒服。這是她從前從沒有過的感覺,不知是什麼原因。石高靜說,露西我要恭喜你,你得到瓊頂山氣場的潤澤了。這裏千百年來有無數道人修煉,他們遺留的信息與能量幫助了你。你住在我師兄丹房的隔壁,更能直接受惠。你應該記得,我師兄在美國向你和艾蕾娜講過,兩乳中間的穴位叫作膻中,是女丹修煉中的關鍵點。到了一定地步,那兒就會有異常感覺,像你剛剛體驗到的跳動、爆炸等等。如果你繼續修煉,一定會氣機活潑,經絡通暢,紮紮實實築好你的根基。露西說,對,應道長就是這樣講的,我隻是記不住穴位的名稱。師父,我如果到應道長住過的房間修煉,是不是效果更好?石高靜說:肯定更好。露西說:那麼,我住進她的房間裏吧。石高靜問:你不怕?露西說:我不怕。石高靜說:好,等到給她送過大單,你就搬到她的丹房。

露西點點頭,輕輕走到那兒,從窗戶裏向裏麵窺視。石高靜也默默走到她的身後。露西窺視片刻,突然轉身撲向石高靜,發著抖說:“師父,應道長正坐在裏麵!”石高靜大吃一驚,推開露西走了過去。他趴到窗戶玻璃上看看,從門窗透進去的微弱光亮裏,似乎有一個人坐在床前的蒲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