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石高靜:太上,弟子有許多事不明白,請您開示。

老子:啥事不明白?講吧。

石高靜:和我家族作對的那個魔鬼,讓我的爺爺、我的父親都早早死去,現在又讓我發病的那個魔鬼,它到底來自哪裏?

老子:我首先要給你糾錯:你不該叫它魔鬼。

石高靜:不叫它魔鬼,叫它什麼?

老子:名可名,非常名。

石高靜:你不是善於“強之為名”嗎?

老子:強之為名的話,就叫它為DNA吧。

石高靜:哈哈,太上你真是開玩笑。那是科學家早已給它起的名字,我們天天叫呢。

老子:你天天叫,為什麼還要另起一個名字?

石高靜:太上請你不要偷換概念。我說的魔鬼,不是指那些正常的DNA,而是錯誤的、在我身體內作惡的DNA!

老子:大道之中,無所謂善,無所謂惡。

石高靜:對,你說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話。

老子:其實,天地也是芻狗。

石高靜:那是誰的芻狗?

老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名之曰大。

石高靜:對,是“道”,你也叫它“大”。你還起過另外一個名字,叫作“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

老子:那僅僅是個比方。

石高靜:“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這也是你說的。那麼這個門,就像天下所有女人和所有雌性動物身上都有的那個生殖之門,是怎樣把天地當作芻狗的呢?

老子: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石高靜:橐籥呀?風箱呀?你好像是用它形容天地間的特性……

老子:道,其大無外,其小無內。

石高靜:我明白了。像橐龠那樣運行,是宇宙的一個特性。我們這個宇宙,恰似一個其大無比的風箱。大約發生於一百四十億年前的那次大爆炸,可能就是大風箱最近一次出氣的肇始。這一出氣不要緊,搞得宇宙塵埃紛紛揚揚,於是就有了星係團,星係,恒星,行星,生物,人類……包括我,我的身體,我的每一個器官,每一個細胞,每一個細胞內的每一個染色體,每一個染色體內的DNA,每一串DNA裏的三十億堿基對……

老子:你還算看得明白。

石高靜:這些宇宙塵埃,其實都是大大小小的風箱,都在呼吸、收放。像我,不就是一個一百八十斤的風箱嗎?整天呼嗒呼嗒喘氣。那天在希夷台犯了病,呼嗒得特別急促。

老子:哈哈,明白了自己也是一架風箱,算是一次小小的開悟。

石高靜:可我不明白,我的DNA裏為什麼會有那麼小小的一組,讓這架風箱不能長久地呼嗒,很可能不到五十歲就戛然而止?

老子:天機不可泄漏。

石高靜:太上你別拿這話搪塞我。你一定要回答:讓我得冠心病的那一小段DNA,讓別人患上形形色色各種各樣疾病的DNA,為什麼要出現在人類的遺傳基因裏?

老子:替天行道。

石高靜:這話嚇煞我也!也氣煞我也!你的意思是說,我得這個病是上天對我的懲罰?

老子:你領會錯了。你不應該用“懲罰”一詞,因為這樣一來,又與善惡聯係在一起了。

石高靜:那你說的替天行道是什麼意思?

老子:是體現天地精神和宇宙規則。

石高靜:天地精神?宇宙規則?

老子:對,也就是我說的道。

石高靜:具體到我的身上,它是怎麼體現的?

老子:讓你生,讓你死。

石高靜:有生就有死,這是大道的基本含義之一,也是宇宙的橐龠特性─一有放有收嘛。這個大道理,我很明白。可是,具體到我身上,我不想早早死去嗬!

老子:不想早早死去,是有辦法的……你不是做了多年的基因測序嗎?不是想從那個途徑找到辦法嗎?

石高靜:那個途徑,目前還沒有什麼好辦法。是的,現在有了所謂的基因療法,科學家們正在采用各種辦法,試圖修複那些致病的基因。然而,就家庭性高血脂症所導致的冠心病而言,現在連致病基因所在的位置都沒找出來,更何談對那些基因的修複?我今年四十八歲,已經開始發病,恐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太上,你快告訴我怎麼辦!

老子:我已經告訴你了。

石高靜:你什麼時候告訴我的?

老子:我騎著青牛過函穀關的時候。

石高靜:哦,還在那五千言裏麵呀?是哪一章哪幾句?我怎麼一時記不起來?你快提醒我一下吧!

老子:……

一陣恍惚,一段對話。石高靜不知自己是在夢裏,還是在入定的狀態之中。他隻記得,對話的時候,太上是在他的對麵懸空坐著,白發似雪,笑微微的,還不時揮動一下手中的拂塵。他醒來睜眼看看,自己正躺在病房裏,腦袋上方正掛著一個藥水瓶子。

“師父。”是露西的叫聲。露西從另一張床邊探身過來問:“師父你好一些了嗎?”那雙藍眼睛裏滿含關切。石高靜微微點頭,露西舒一口氣,坐回去抱拳仰臉道:“哦,神仙保佑……”

石高靜抬起左手腕看看,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十二分,子時。他想,這本來是修煉的最佳時刻,我應該在蒲團上安安靜靜地坐著的,現在卻躺在了印州市人民醫院心血管內科病房。唉……他摸摸自己的胸口,長歎了一聲。他感覺到,那隻揪他心髒的看不見的大手雖然已經隱去,那些痛感悶感雖然已經消失,但他知道那兒並不清淨。他似乎看見,纏繞在他心髒上形如西方皇冠一樣的動脈,給心髒供血的黃金通道,現在卻成了破爛城市裏年久失修的排水管子,管壁上糊滿了稀粥樣的東西,管腔變窄,讓他的血在管子裏放慢流速,在一堆堆粥樣的障礙物旁邊打著旋兒,纏纏綿綿。於是,更多的甘油三酯和脂蛋白在這裏滯留下來,進一步增加著粥樣物質,縮小著血管口徑……

家族性高血脂症導致的冠心病。他知道,醫生當年給他父親所作的結論,現在又寫在了他的病曆本上。驗證著那一小段DNA在他身上作祟的嚴重後果。這些年來,他曾去醫院檢查過幾次身體,每次的結果都是血脂過高。他想,這真是奇怪了,我長年吃素,哪有多少可以轉化為油脂的東西?他甚至懷疑,那一小段DNA說不定有特異功能,讓他的身體有了這樣的機製:讓清水變成油。他看過一則報道,說國內有人一直在搞水變油的研究項目,有的人經曆了無數次失敗也還是繼續試驗,有人甚至成了瘋子、騙子。他想,這些家夥怎麼不找我呀?你們把我的身體機製研究透了,你的項目就搞成啦。咳!

這些年來,他也堅信能夠通過修煉改變自己的命運。師父當年就向他講:有首古詩說,“天道悠且長,人命一何促。百年未幾時,奄若風吹燭”。要想讓自己的生命之燭長久燃燒下去,而不是讓風早早吹滅,那就要好好修煉。後來,石高靜還讀過介紹當代大學者錢穆經曆的一篇文章。那文章講,錢先生家中本來“三世不壽”:祖父隻活了37歲,父親終年41歲,他的哥哥年方“不惑”即病亡。這在錢穆內心投下了深重的陰影。錢穆本人早先也體弱多病,他讀陸遊晚年詩作,深羨放翁長壽;他讀《錢大昕年譜》,知譜主中年時體質極差,後來轉健得高壽而治學有成,於是突然感悟:“人生不壽,乃一大罪惡”,從此非常注重起居規律和體育鍛煉,千方百計想掙脫命運的“劫數”。他20餘歲時迷戀靜坐,有時能達到“無我無他、離形去知”的境界。當然,他還有洗冷水浴、郊遊、爬山等多種愛好。結果,他真的成了長壽之人,雖然生逢亂世,流徙動蕩,長年索居,後半生還孤懸海外,卻活到96歲,先後著書75部,累計1600萬言,成為一位當代罕見的國學大師。石高靜想,錢先生的長壽,就是修煉能夠改變遺傳基因的有力證明。他三世不壽,我也可能是三世不壽;他能通過修煉實現了長生的目的,那麼我也會實現的。於是,他按照南宗經典《悟真篇》裏講的,按照師父教的,一天天、一年年地練了下去。白雪黃芽,龍爭虎鬥,玉鼎湯煎,金爐火熾……其中的曲折、甘苦真是一言難盡!總指望,“壺內旋添延命酒,鼎中收取返魂漿”,沒承想,今天下午在希夷台下,自己竟然發病倒下了!要不是露西急忙招呼船工老闞過來,把他送到岸邊叫來救護車,我說不定要永遠和師父、師兄在一起了。

石高靜看著高高吊起的藥瓶,看著一滴一滴正往他身體裏澆灌的尿黃色藥液,感到了一種深入骨髓的恥辱:身為一個修道者、傳道者,在海外經常向洋徒弟們講“人人自有長生藥”,認真修煉就能長生久視。可現在,自己竟然把這些藥水當作“返魂漿”了!

這是怎麼回事呢?難道這二十年的修煉並不能給我一杯“延命酒”,讓我逃脫三世不壽的劫數?太上嗬,你快向我解釋個明白!

他又記起了剛才在夢中與太上的對話。他想起,自己對太上有許多不恭之辭。太上呢,說話也好像過於隨意。看來,這到底是南柯一夢,不必認真的。然而太上說,長生之術就在他的《道德經》裏,這話是對的,應該好好記住。

二十年前,石高靜在瓊頂山上暫住時,師父極其認真地告訴他,一定要把《道德經》和《悟真篇》這兩部經書背下,而且要天天琢磨。《道德經》雖然不言藥,不言丹,但那是修行大法,所有的秘訣、絕活都深藏其中,就看你能不能悟出來。《悟真篇》呢,則是紫陽真人以《道德經》為依據,對金丹法門的闡述。石高靜記得,他完整地背下這兩部經書,隻用了兩個星期。此後,他每天都背一遍,《道德經》用十六分鍾,《悟真篇》用二十四分鍾。一開始是有口無心,後來是心口並用,邊背誦邊琢磨,就不斷有心得收獲。

那麼,《道德經》裏,到底還有哪些內容是我沒有理解,沒有在修煉中認真遵循的呢?

正思考著,露西說話了:“師父,對不起,我這次來中國,給你添麻煩了。”石高靜此刻已經消滅了火氣,說:“露西,這不怪你,我在山上不該對你發脾氣,請原諒。”露西問:“你說壞了你的大事,那是什麼大事呢?”石高靜說:“那件大事就是:遵照我師兄的囑托,振興南宗祖庭。可是,政府卻不讓我擔任住持,另任命了一個缺乏正信正行的道士,一個徹頭徹尾的機會主義者。”露西說:“我看出來了,他們對你有誤解,你不被信任。師父,與其在這裏遭受排擠,咱們不如回美國去。”石高靜驚訝地看著露西:“回美國?你瞧瞧,南宗祖師傳承了八百年的龍頭簪子正插在我的頭上,我怎麼能回美國呢?我必須留在中國,而且必須留在瓊頂山!”

說到這裏,他心跳加劇,呼吸變急。露西看見他這樣子,急忙半跪在師父的病床前說:“師父你別生氣,你別激動,我把我的建議收回好不好?”

歇息良久,石高靜才平靜下來。此時他又覺得內急,想起身如廁又覺得麻煩,便憋著不動。然而,膀胱越來越脹,讓他難以堅持。

臭皮囊。臭皮囊套著臭皮囊。真讓人厭惡,真讓人沮喪。

他到底還是屈服於臭皮囊,掙紮著坐起。露西急忙伸手相扶,問他要幹什麼。石高靜告訴她要去衛生間,露西就將藥瓶取下,一手舉著它,一手扶著師父,走出門去。

走廊裏有一些人或坐或站,都好奇地看著他倆。到了男廁所門口,露西繼續扶持著師父往裏走,石高靜製止了她。他接過藥瓶,用一隻手高舉著走了進去。站在便池時想:我這樣子,真叫一個狼狽呀。

返回時,迎麵走來一個皮膚保養得很好、端莊漂亮的中年女醫生。女醫生看了看他,問他是不是石院長,石高靜點頭稱是。女醫生自我介紹說,她是米珍。石高靜馬上明白,這是祁高篤的妻子,這醫院的產科主任。他早就聽說,當年祁高篤還了俗,有一天陪母親到這裏看病,在走廊上遇見一位年輕女醫生,驚為天人,以後使盡各種手段追求,終於讓她成了自己的媳婦。他說:“原來是弟妹呀,我犯了心髒病,讓你見笑啦。”米珍說:“誰還沒有個病。我聽高篤說,石院長從美國回來了,正想抽空到山上拜訪,沒想到剛才我到這邊看一下住院的熟人,恰巧碰上你了。”

來到屋裏,米珍讓石高靜躺下,摸了摸石高靜的脈搏,走出門去。過了一會兒回來,她說看過病曆了,你是初發型心絞痛,由供血不足引起,但還不是心肌梗塞,問題不大。她坐下來安慰石高靜,讓他不要擔心,現在醫療技術先進了,可以解決好多問題。冠狀動脈如果真是堵塞嚴重,安上支架就解決問題了。接著就滔滔不絕地講支架的安法與好處。

石高靜想,這個米珍,也是一個科學主義者嗬。心血管支架技術是一個醫學創舉,可那個辦法治標不治本,雖然能把阻塞部位撐開,但如果降不下血指,別的地方還可能堵上。於是,他聽得就有些敷衍,隻是偶爾“嗯”上一聲。他注意到,米珍說話的時候眼神凜厲,眉宇間有一股殺氣。心想,一個女人家,從哪裏來的這股殺氣?

可能看出石高靜的敷衍,米珍轉過臉用英語對露西說:“我聽我先生說了,你是石院長的徒弟。石院長得了病,你要好好照顧他。有需要幫助的,你可以到三樓產科找我。”露西點點頭。石高靜睜開眼睛說:“米大夫,露西照顧我,有好多不便之處,能麻煩你給我找個男性護工嗎?”米珍看看他,又看看露西,說:“這樣吧,我讓高篤給你派一個。”石高靜說:“就別麻煩他了吧?”米珍說:“這有什麼麻煩的?竹馬集團有的是人!”她掏出手機給祁高篤打電話,說石院長病了,讓他馬上帶一個男性員工過來。

祁高篤很快到了,身後還跟了一個高高瘦瘦的小夥子。祁高篤說:“師兄,這是怎麼搞的?你怎麼會突然到了這裏?”石高靜苦笑一下:“乍回印州,水土不服呀。”祁高篤說:“我想起來了,你當年和我說過,你家幾代人都有心髒病,看來你也繼承了。”石高靜說:“是嗬,我修煉了這麼多年,還是沒有逃脫。”祁高篤說:“會逃脫的。瓊頂山地氣好,你修上幾年,肯定百病皆無。”石高靜說:“在老盧手下常住,修煉效果難說。”祁高篤不解:“怎麼會在他手下?”石高靜就向他講了市宗教局的決定。祁高篤聽了,將拳頭猛一敲大腿:“怎麼會這樣?”石高靜說:“咳,福禍無門,唯人自招。我要是不帶露西回來,要是回來後不聽從你的意見,直接帶露西上山,也許不會遭人詬病,有這結果。”祁高篤說:“不,問題不在你帶不帶露西,肯定是老盧巴結上了有關領導,才撈到這頂住持帽子的。我聽說,他在家裏專門布置了神堂,早晚上香祈禱,讓天官保佑市政府秘書長官運亨通。”石高靜說:“噢,原來人家做了功德。我本來是把回瓊頂山當作回家的,現在卻成了喪家之犬。”祁高篤說:“真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師兄,你在美國不是辦了道院嗎?既然這裏容不下你,你還不如回去。”石高靜說:“哦,露西讓我走,你也讓我走?我能辜負師兄的臨終囑托,一走了之?不行,我堅決不走。我養好病,就帶露西去簡寥觀住!”祁高篤笑道:“好,好,你有誌氣,我服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