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 3)

說罷,他咬一口藥丸,一邊品嚐,一邊四處察看。他見牆角有一大堆從中國進口的六味地黃丸,就拿起一盒,從中取出一粒藥丸嚐了嚐,發現味道完全一樣,瞧著任由冷笑道:“六味地黃丸在國內是八塊人民幣一盒,一粒一塊,你在這裏賣十美元一粒,也太暴利了吧?”

任由滿臉尷尬,低頭無語。他將兩塊肥大的上眼皮抖動幾下,說道:“院長,你在美國住過多年,也知道美國對中醫中藥的態度,他們不給中醫發醫師證,對中藥隻當作保健品對待,所以不會對進口中藥的藥性作什麼鑒定。這樣,中藥也就在這裏有了推廣應用的空間。你知道,六味地黃丸是一種補藥,主治腎虛,藥性平和,誰吃都不會出事,所以我就向道友們做了推銷。院長,咱們商量一下,你如果默認這種做法,以後還房貸的事我全包了,連以前我給你代交的六萬多也不讓你還了。”

石高靜沉默片刻,伸出手道:“你把我走後還房貸的單子拿來。”任由馬上在他的包裏找出了一些單據。石高靜接過看看,往兜裏一裝:“我今天就去銀行,把錢打到你的賬戶上。這筆錢的利息我就不給你了,用兩年多的房租抵頂了吧。”任由滿臉驚慌,忙說:“院長,請你三思而行……”石高靜用力一拍桌子:“老任,我現在向你宣布,免去你道院副院長的職務,並要求你今天把所有的東西搬走,再不許你出現在崇玄道院!”

任由聽了這話呆若木雞。石高靜說:“你盡快搬東西吧,我要出去辦事了。你搬完之後,把鑰匙放在門外的茶花樹下。”說罷這話,拂袖而去。

石高靜來到近處的一家銀行,計算出任由替他還貸的總額,將自己卡上存的人民幣換成美元,按照任由還貸單據上的賬號給他彙了過去。看看卡上,餘額已經所剩無幾。他想,但願明天道友們能夠慷慨解囊,集資買下房子,好讓我把錢帶回國內。

從銀行出來,石高靜坐公交車去了邁阿密大學。

在繁花似錦的校園內走了一段路,他來到人類基因研究中心的樓前。以前他每次上班來到這裏,都要向那個高高的DNA模型行注目禮,表達他對包含了三十億堿基對的神秘“天書”的敬畏。但今天他吃驚地發現,那個DNA模型竟然變了模樣——像被大火燒過一樣,通體烏黑,代表著A、T、G、C四種堿基的紅、藍、白、黑四種彩球,都變形掉色,有的還落到了地上。

石高靜帶著滿腹疑惑走進樓裏。他發現,這裏還和幾年前一樣,靜謐而緊張。一間間工作室裏,研究人員都穿著白大褂,在各自的崗位上埋頭工作。他來到5號工作室,隔著玻璃看見,他曾經坐過六年的地方,現在正坐著一位膚色黝黑、一看便知是南亞人種的年輕男子。他不願進去打擾人家,就走上二樓,去主任辦公室門口摁響了門鈴。

開門的正是托蘭德教授。兩年多沒見,他的胡子白了許多。托蘭德認出了他,驚喜地叫道:“石?”同時向他熱烈地張開雙臂。二人擁抱之後,石高靜指著樓下說:“托蘭德教授,我有一個很急迫的問題想請你解答:那個DNA模型為什麼成了這個樣子?”

托蘭德教授走到窗前,看著樓下說:“那是一些人向基因科學發出的警告。”他告訴石高靜:2000年6月,就在他開啟“巴黎之花”慶祝人類基因組測序完成的第二天晚上,一群不同膚色的人來到這裏,縱火焚燒這個DNA模型,並讀了他們的宣言。宣言的主要內容是,人類揭示了基因的奧秘,同時也打開了“潘多拉”盒子,人類將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像基因決定論、基因歧視行為等等,都會讓人類麵臨巨大的威脅和挑戰。

石高靜點頭道:“他們講得有道理,人類今後必須在這方麵有所警覺。”

托蘭德笑了笑,讓石高靜進屋說話。石高靜發現托蘭德的這間辦公室與以前相比沒有什麼變化,就連牆邊櫥子上也還是放著一瓶法國名牌香檳“巴黎之花”。他不解地問:“托蘭德教授,HGP計劃完成了,巴黎之花不是已經綻放了嗎?你怎麼又擺了一瓶?”

托蘭德說:“HGP計劃的完成,僅僅標誌著人類向著利用基因信息診斷、治療和預防疾病的目標邁出了重要的第一步。這就好比我們隻得到了人體的‘使用手冊’,但要將這份手冊用於疾病診斷和治療,還必須讀懂這份手冊。所以,我和美國國立人類基因組研究所的同事們經過長期的討論,決定聯合多個國家包括中國的基因科學家,再啟動ENCODE計劃,也就是‘DNA元件百科全書’計劃。”

石高靜問:“DNA元件百科全書’計劃?是不是要對人類基因組的功能元件進行鑒定和分析?”

托蘭德興奮地揮動著雙手說:“你猜對了!石,你是知道的,18世紀法國著名學者狄德羅編寫出世界上第一部百科全書,推動了人類文明的發展進程。現在,我們要編一部關於DNA的百科全書,這部書也將對人類文明進程做出新的推動。我們用了十多年時間,通過HGP計劃已經對人類的30億個DNA堿基對作了編碼,那麼這些堿基對分別起著什麼作用?目前我們所知甚微。以前我們認為,在30億DNA堿基對中,有用的隻占少數,別的都是一些無用的垃圾。現在看來,事實遠非如此,似乎每一個堿基對都有我們並不了解的作用,所以,我們必須把垃圾基因是垃圾的想法徹底扔進垃圾桶!”

石高靜說:“我非常理解ENCODE計劃的偉大。但是請問教授,HGP計劃的完成招來了一把火,把樓下那個DNA模型給燒毀了,ENCODE計劃會不會招來第二把火呢?”

托蘭德說:“也有可能。ENCODE計劃進一步揭示了生命的奧秘,肯定會帶來道德倫理方麵的問題。但是,我們在向科學高峰攀登的途中,能因為有一些石頭掉落而停下腳步嗎?”

石高靜不同意他的這種態度,說:“如果那些石頭掉落到山下的人群中,讓一些人的生活發生改變,生命受到威脅,你難道還不停下來,想一想如何讓攀登的腳步變穩嗎?”

托蘭德揚一下雙眉,表示自己在傾聽對方觀點。

石高靜繼續說:“隨著人類個體的基因檢測日漸成熟,基因歧視行為必將成為一個社會問題。拿我來說,如果我還是一個少年,可是已經有很多人知道我有先天性基因缺陷,而且可能在五十歲之前死掉,那麼我的工作和生活能不受到影響嗎?”

托蘭德說:“你講得有道理。如果你還是一個年輕小夥,深深地愛上了一個姑娘,想和他談婚論嫁,可是姑娘卻讓你出示一份基因檢測報告,你肯定會絕望的。”

石高靜笑道:“就是嘛。所以盡管沒有人向我要基因檢測報告,我也下決心獨身到老了。”

托蘭德說:“獨身到老,那是因為你的宗教信仰,與基因缺陷無關。不過,我遺憾地告訴你,你回中國的時候留在這裏的DNA檢體,我的試驗室還沒有騰出力量檢測……”

石高靜說:“我知道,現在快速檢測個人基因的技術還不成熟。而且據我所知,現在一些專門做致病基因研究的機構,也還沒搞清楚導致高血脂家族症形成的基因到底在什麼位置,有哪些正常的和不正常的表現。”

托蘭德看著他,突然將手一拍:“對了,你說你們家族的男性都活不過五十歲,那你現在到五十歲了沒有?”

石高靜說:“我剛過了五十歲生日。”

托蘭德問:“為什麼能逃脫你們家族的厄運?”

石高靜說:“可能與我的修行有關係。”他把自己回國後的情況簡要地講了講。

托蘭德聽後滿臉激動:“石,你知道嗎?我的一位朋友,專門研究人類後天的生活習慣與行為對基因所起的作用,他告訴我,基因並不是生來不變的。有人知道了基因的重要作用之後,往往說:‘噢,我的今生今世都在我的基因之中了,我還能做什麼呢?’這叫做基因虛無主義。我的朋友做過這樣的試驗:他讓30名患有低風險前列腺癌的男性每天進行有規律的鍛煉,並調整飲食結構,一段時間之後,他發現這些病人的正常組織中有超過五百種的基因活動發生了改變。所以,基因虛無主義是錯誤的,是應該拋棄的——雖然基因自我們生命之始就確鑿地存在了,而命運依然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

石高靜點頭道:“對,這正好應了中國道教的一句名言:‘我命在我不在天’。隻要持之以恒地修煉,命運是可以改變的。”

托蘭德看著石高靜說:“你今天再給我留一份檢體好嗎?等到檢測個人基因的技術成熟之後,我一定要檢測你的兩份檢體,並做出對比,看你經過中國道教的修煉,基因發生了哪些變化。即使基因序列沒有發生變化,還可以從表觀遺傳學入手,看看你的基因活性有沒有改變。”

石高靜說:“能再次為你提供檢體,我非常高興。”

托蘭德打電話叫助手過來。很快,一個滿臉雀斑的西方女孩端著盤子走進屋裏,采集了石高靜的口腔黏膜細胞,記錄了他的資料。

石高靜怕耽誤托蘭德的工作,就起身告辭。托蘭德把他送到門口,突然說:“石,咱們做個約定好嗎?”

石高靜問:“教授,你想做什麼約定?”

托蘭德說:“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你,我也是一個有嚴重基因缺陷的人。我的家族,有阿爾茨海默氏病遺傳史,我的祖父,父親,都是在七十歲之後發病……”

石高靜呆住了。他想,托蘭德是一位多麼睿智多麼優秀的科學家嗬,竟然有那樣一種基因潛伏在他的染色體內。他知道,一個人有了這種基因,進入老年之後大腦皮層就會出現萎縮,高級神經功能活動出現障礙,整個人會陷入老年癡呆的無邊黑暗之中。他歎口氣說:“托蘭德教授,過幾年你退休了,去中國找我吧。說不定修煉幾年,你能躲開那個病。”

托蘭德笑道:“我的約定就是這個意思。但你知道,我是崇尚科學的,我必須根據檢驗結果作決定。如果你的兩份檢體都檢測完畢,其結果能夠證明你的修行確實有效,我會和你聯係的。”

石高靜說:“我明白。我等著你的消息。”

離開邁阿密大學,石高靜坐公交車到市中心轉了轉,吃過午飯才回到道院。他看見房門鎖著,去茶花樹下看看,草叢中果然躺著一把鑰匙。開門看看,客廳裏空空蕩蕩,那些藥架、藥櫥已經不見;再到被任由當作藥庫的那一間看看,裏麵也隻剩下了“中國靈丹”的氣味。石高靜想起,當年下鄉時插秧,往往有水蛭附著在他的腿上吸血,發現後,他都是狠狠地掄起巴掌,把那條水蛭拍掉。現在,他又有了拍掉水蛭的那種輕鬆與快意。

他走到自己的臥室,躺到床上,順手拿起那本《我看<參同契>》讀了起來。翻了幾頁,又讀到了南懷瑾先生講解“心君處中以製外”的那一段:“氣住脈停了,清靜了,呼吸之氣也停掉了。清靜再深入一點,血液的流動也寧靜下來,心電圖的測量也都是平的了……”他想,前天春天我讓師兄在這裏表演,可惜不夠圓滿,沒經得起檢驗,給道友和一些西方人留下了疑問。明天,我必須兌現諾言,以服道友。

他打電話給麥高,讓他找一位會使用心電圖機的人,並聯係一位公證員,明天一起去海灘。麥高說,請院長放心,我馬上聯係。石高靜又告訴麥高,任由已經搬離此處,與道院再無任何關係。崇玄道院,依舊是美國道友們學習修煉的地方。麥高聽了連聲說說。

剛把電話放下,就聽有人敲門。石高靜開門看看,原來一個叫作拉萬德拉的黑人道友來了。

拉萬德拉是古巴人,偷渡到美國已經多年,三年前開始學道。石高靜聽說他來自古巴,就唱了一支小時候學會的歌曲給他聽:“美麗的哈瓦那,那裏有我的家。明媚的陽光照新屋,門前開紅花……”石高靜把歌詞大意說給他聽,他馬上淚流滿麵:真的,我的家就在哈瓦那,我家門前也是紅花朵朵。可是,那些紅花不能吃,我肚子餓,就跑到這裏來了。到這裏肚子不餓了,心卻亂得很,因為美國社會過於喧囂,我想清靜,所以就皈依了以求清靜為目的的道教。

石高靜問拉萬德拉有什麼事情,拉萬德拉說,他在修習遇到了障礙,想向師父當麵請教。石高靜問他怎麼了,他說,打坐的時候,身體往往會不由自主地動起來,有時候是擺動雙臂,有時候是晃動脖子,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石高靜說,這是你沒能真正入靜的表現。真正的入靜,應該是身體看起來一動不動,而身體內部氣機發動,甚至會發生氣機震動、“身湧鼻搐遍體酥”的現象。不過,出現自動現象也不必過於驚慌,隻管把呼吸調勻,順其自然,對動作不要用意助之,隨著功夫的加深,自動現象會漸漸消失。拉萬德拉點點頭,又問了另外幾個問題,石高靜一一為他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