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安飛到美國底特律,再轉機去邁阿密,用整整十六個小時。
當地時間下午四點半,石高靜從機場走出,麥高、任由、艾蕾娜等五六個道友正在出口迎接他。道友們用中文喊一句“無量壽福”,一齊向他行禮。
艾蕾娜笑眯眯地拿出一張報紙說:“九指道人,請看。”石高靜接過瞧瞧,原來上麵有西安《道德經》論壇大會的報道,作者是參加會議的一位美國學者。報上有一幅照片是他在主持論壇,文字說明是:“主持會議的是一位自稱‘九指道人’的職業道士,他在修行中被毒蛇咬傷,隻好將中毒的一個手指切掉。”石高靜將報紙還給艾蕾娜,笑道:“會上有人不相信我是出家的道士,我隻好講了這段經曆。其實這事不值一提。”麥高等人爭看他那個斷指,看後唏噓不已。
大家來到停車場,各自上了車子向市區駛去。石高靜跟著麥高,一上車就聽他說:“院長,我很慚愧。”石高靜問他慚愧什麼,麥高說:“我的修為不夠,沒能讓道院辦得更好,讓你失望了。”石高靜問:“現在還有多少道友?”麥高說:“這幾年有進有出,但總的來說是進得少,出得多。登記在冊的還有一百來人,能堅持修煉的估計不到一半。”石高靜問:“放棄修煉的那些人,都是什麼原因?”麥高說:“主要是信力不足。”石高靜說:“這不能怪你。我估計,前年春天我師兄來這裏沒能成功地表演閉息,突然羽化,可能有些負麵影響。”麥高說:“是這樣。所以,我一直盼望著院長回來現身說法,消除他們的疑慮。”石高靜明白麥高的意思,點點頭道:“這也是我回國時向道友們所作的承諾。麥高,後天是周六,你把道友們集合起來,我和大家見見麵。”麥高不勝欣喜:“太好了。我今天晚上就下通知。”
快到椰林大道時,前麵堵車,走不動了。麥高說:“今天有人組織反戰遊行。我來的時候他們正在集結。”石高靜想起,他在西安看電視得知,聯合國正在加緊對伊拉克的核查,就問:“是不是反對向伊拉克開戰?”麥高說:“是的。現在白宮攻打伊拉克的調門越來越高,戰爭離我們越來越近。我也不支持政府對伊拉克開戰。如果今天我不去接你,肯定會參加這次遊行。”石高靜說:“你把車子停下,咱們現在去參加好不好?”麥高扭頭看著他驚詫地問:“院長你也參加?”石高靜說:“我和你的觀點一樣,美國不該在伊拉克燃起戰火。”麥高興奮地說:“好,咱們一起去!”他將車放在路邊,和石高靜一起去了。
剛到街口,石高靜就被遊行的壯觀場麵震撼了:幾萬人擠爆椰林大道,標語牌林立,上麵寫得最多的一個詞就是“No”。石高靜和麥高走進隊伍,隨大家一道前進。
石高靜看見,在他身邊有一位坐著輪椅的中年男子,胸前掛一個牌子,上麵寫著:“1991‘沙漠盾牌’行動傷兵”。石高靜問他,為什麼參加過1991年海灣戰爭,今天卻出來反戰,那位傷兵說:“因為我親眼目睹了戰爭中的大量傷亡。”說到這兒,還作出了一種極為痛苦的表情。石高靜讓他感動了,就走到他身後,扶著輪椅後背為他助推。
前行了幾百米遠,一位禿了頂的中年記者突然擠過來,用帶有“CNN”標誌的攝像機對著他,問他的身份。石高靜說:我是中國的職業道教徒,是中國宗教界和平委員會的成員。記者問他,為什麼要參加這次遊行。石高靜說:當然是為了和平。道教教主老子說過這樣的話:“兵者,不祥之物。”意思是利用軍隊發動戰爭,會給人類帶來災禍。但願白宮能夠明白這一點,謹慎決策,避免悲劇的再一次發生。
記者離開後,麥高說:“院長,今天晚上全世界都可能聽到你的聲音。”石高靜說:“我的聲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讓全世界更多的人知道老子講的那句話。”
遊行路線的終點是椰林大道的南端。二人隨著人群用一個多小時走到那裏,而後從另一條街回去,找到了停放著的汽車。
麥高看看手機,有好幾個未接電話。他回撥過去得知,原來是任由問他倆去了哪裏。聽麥高說剛參加完遊行,任由說,時間不早了,咱們先去吃飯吧,我已經在禦素坊訂了座。麥高說:好的,我們直接去林肯路。
林肯路是邁阿密著名的商業步行街,“禦素坊”是一位郝姓華人開的素菜館,石高靜以前多次去過那兒。到那兒一進門,郝老板立刻熱情地迎上來,用粵語普通話向他打招呼,說自從石先生回國以後,一直盼望著他回來,今天終於盼到了。石高靜向他道過謝,隨他去了任由等人所在的包間。郝老板親自伺候他們點菜,將店裏的當家菜品一樣樣推薦,又是“佛跳牆”,又是“東坡百頁”,都是素菜葷做。
點完菜,艾蕾娜問石高靜,露西在中國怎麼樣,為什麼沒和師父一起回來,石高靜把露西去中國後的經曆講了講,讓在場的人紛紛感歎。麥高說:“露西學道的道路真是曲折嗬!”石高靜說:“中國道教所奉行的那個‘道’,就是從‘道路’這個含義中引申出來的。升沉變遷,消息盈虛,都是大道運化的內容,在個人修道的過程中也會有所體現。相信露西會通過她的這些經曆堅定道心、增長道性的。”
艾蕾娜說,她想和露西通話,但石高靜還是撥不通露西的手機。他說,露西也許正在中國的某一個地方閉關修煉。艾蕾娜就抄下號碼,說以後再打。
菜和飲料上來了,石高靜倒上可口可樂,舉杯向麥高、任由等人致謝,說多虧他們辛苦努力,讓道院能夠辦到今天。他還講了籌建南宗祖庭逸仙宮的情況,希望道友們集資買下他的房子。任由轉了轉眼珠說:“不必發動道友們集資,你把這房子賣給我吧。我一個人買下來,照樣可以用作道院。”石高靜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就說:“老任,你獨資買下這房也可以。前年我走的時候,不是給了你一萬五千美元讓你替我還房貸嗎,你要是買這房子,隻給我兩筆錢就行:一是這一萬五;二是我首付的十四萬。”任由說:“好,咱們一言為定。我給你這十五萬五,就去辦過戶手續好吧?”說罷就邀石高靜幹杯。麥高卻伸手攔住任由,表情嚴肅地對石高靜說:“院長,請你別把房子賣給任先生。建祖庭缺錢,我們道友可以捐助,後天道友聚會的時候我來募捐。”任由說:“麥高,建逸仙宮需要大量經費,光靠道友捐助遠遠不夠,還是由我把房子買下來吧。”石高靜見任由的眼神遊移不定,且閃現奸詐之光,便覺得他的買房目的可疑,說:“你讓我再考慮一下。麥高說的也有道理,道友們集資買下房子,道院就是大家共同擁有的了,能成為真正的道友之家。”
吃完飯,任由要送石高靜回道院,石高靜就上了他的車子。一路上,任由說了麥高好多的毛病,說他固執,不知變通,沒有親和力、凝聚力,等等,石高靜知道麥高這人德行不錯,就默默聽任由說,沒有表態。
來到道院,石高靜看見“崇玄道院”的銅牌依然掛著,在晚霞的映照下鮮明奪目,不由得暗暗激動。然而,他看見門的另一邊還掛了“老子藥店”的牌子,就皺緊眉頭指著它說:“老任,你怎麼能掛出這樣一塊招牌呢?當初同意你把中藥店搬到這裏,是想讓你看看門,照顧一下道院,沒想到你打著太上的旗號賣藥!”任由不自然地笑笑:“院長你也知道,在中國是醫道同源,自古就有‘醫道通仙道’的說法,叫‘老子藥店’並不離譜呀。”石高靜問:“那你是怎樣通仙道的?”任由說:“我救死扶傷,治病救人,還不是體現了道家的慈悲?”聽他這麼說,石高靜不再作聲,走進殿堂。任由則拉著石高靜的箱子去了客廳。
太清殿裏,還是石高靜走時的模樣。他駐足片刻,向祖師像莊重禮拜。禮畢走進客廳,有濃濃的中藥味兒撲麵而來。打量一下,發現這兒已被任由改成診室,迎門放一張坐堂用的桌子,牆邊則立著藥櫥和藥架。他往沙發上一坐,問任由是不是每天都在這裏坐堂,任由說,隻要沒有別的事情,他一般都在這裏,因為除了坐堂,還要接待那些對中國道教感興趣的人,動員他們加入道院,這兩年,經他發展的新道友,已經有一百多人。石高靜說:“光你發展的就有一百多人?可是我聽麥高說,現在在冊的道友一共才一百多。”任由說:“那是他統計錯了。”
任由坐到石高靜對麵,帶著一副懇切加急切的表情說:“院長,你還是把這房子賣給我吧。我可以多出錢給你。”石高靜問,可以多出多少錢,任由說:“你花在這房子上的錢一共是十五萬五對吧?我考察過,這樣的房子在邁阿密十年能升值百分之十五左右,大約是六萬。十五萬五加六萬,是二十萬一五。如果你賣給我,我給你二十五萬。”石高靜想,二十五萬,折合將近二百萬人民幣,如果再發動道友捐助一些,我帶回國內的錢有好大的一筆,逸仙宮的重建就可以啟動了。他說:“老任,你讓我再考慮一下。”任由說:“你再怎麼考慮,我這方案絕對是個‘雙贏’的結果。”石高靜說:“你別急,我明天再給你答複好嗎?”任由隻好作罷,起身走了。
石高靜拉著箱子走進臥室,扭亮桌上的台燈,發現上麵擺放的東西還和他前年春天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桌麵上放著一摞書,最上麵的還是那本他經常讀的《我看<參同契>》。打開電腦,裏麵存的文檔都在,包括他的許多照片和文章。上網打開郵箱,未讀郵件多達上百封,有道友發的,內容是問他回國後怎樣,並就修煉中的疑難問題向他谘詢;有邁阿密大學人類基因研究中心的同事發的,內容是問候他並向他講述人類基因測序的進展情況。一個同事在信中還向他描述了2000年6月,包括中國在內的六國科學家共同宣布人類有史以來第一個基因組“工作框架圖”繪製完成時,托蘭德教授是怎樣開啟那瓶昂貴的香檳“巴黎之花”,和同事們瘋狂慶祝的。看著信中繪形繪色的描述,石高靜深受感染,他想,HGP計劃完成之後,托蘭德教授和他的下屬又在幹什麼呢?他決定明天看看去。
再打開一個郵件,他吃了一驚。發信的道友說,任由向道友推銷一種藥丸,叫作“中國靈丹”,聲稱吃了能夠延長生命,不知是真是假,請師父作個判斷。石高靜立即離開電腦,去客廳藥架上尋找“中國靈丹”,但找來找去,中成藥當中沒有標明“中國靈丹”的。他又到別處找,發現有一個房間是鎖著的,他無法打開。湊近門縫嗅嗅,有一股中藥味兒從中溢出。
石高靜馬上打電話問麥高,有沒有任由向道友賣“中國靈丹”這事。麥高說:有。任先生去年就對一些道友說,道教內丹術太難學,修煉三年五年也不一定結丹,而中國道教除了內丹,還有外丹,古代高道傳下一些秘方,煉製成丹藥,吃了能夠長生不老。他賣的“中國靈丹”,就是根據這些秘方製成的。聽了這話,許多道友就放棄內丹修煉,去他那裏買藥吃。也有的道友一邊修煉,一邊吃他的藥,想來個雙管齊下。石高靜火冒三丈,握著話筒吼:“任由他有什麼本事,能煉出靈丹?他肯定是騙人的,是存心敗壞中國道教!”麥高說:“我也不相信他的藥有那樣的功效,但一些道友經不住他的勸說,就花錢買藥,一天吃一粒,一粒要十美元。任先生還說,這藥要長期服用才行,有的道友已經吃了一年多了。我想,任先生是通過推銷‘中國靈丹’為自己牟利,所以今天晚上他說要把你的房子買下來,我堅決反對,因為那樣一來,道院就完全成為他的賺錢工具了。”石高靜說:“多虧發現得早,不然還真讓他得逞了……不過,麥高我要批評你,你怎麼不早告訴我這件事呢?”麥高說:“我是想早告訴你的,可是又一想,你們都是中國人……”石高靜打斷他的話說:“在咱們道院,沒有什麼中國人美國人,隻有真正的道教徒和假冒的道教徒。我明天就把任由從這裏趕出去!”
第二天早上,石高靜剛吃下自己做的早餐,任由就開車來了。石高靜冷笑著向他打招呼:“任煉師早。”任由一愣:“院長怎麼這樣叫我呢?”石高靜說:“你精通外丹術,不叫你煉師該叫什麼?你的八卦丹爐在哪裏?帶我參觀一下吧?”任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說不出話來。石高靜說:“你不想帶我去,那就不去。我直接買你的中國靈丹得了。”任由說:“你別聽人家向你造謠,我哪有什麼中國靈丹?”石高靜說:“你說沒有,那就算了。老任,請你把那個房門打開。”任由向轉臉看看,麵現難色:“那是我的臥室,裏麵好像沒有你的東西……”石高靜喝道:“這是我的房子,我有權力讓你打開!”任由隻好掏出鑰匙,過去開鎖。
這個房間果然被任由當作了藥庫。石高靜發現牆邊擺了一大堆方形小藥盒,上麵用中英文印著“中國靈丹”。拿起一盒打開,見裏麵放著一粒又黑又圓的大藥丸子。他拿出一粒,揭開外麵裹著的薄紙,對任由說:“我學道二十多年,還從沒吃過靈丹,今天真是因緣殊勝嗬!我現在吃了它,會不會白日飛升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