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州城郊的一些村鎮,簡寥觀的“七仙女”品牌越來越響。
兩年來,盧美人一直在精心打造這個美女團隊。盡管從印州藝專請來的第一批女學生畢業後有的幹了別的工作,但他及時選人補充,讓“七仙女”始終沒有缺額;他認真傳授各種科儀功課,讓阿暖帶大家刻苦操練,讓“七仙女”的表演水準節節提升。他動用多年來與各地俗眾建立的聯係,經常招徠法事,包括在廟裏做的內壇和下山做的外壇,讓“七仙女”在大庭廣眾之下頻頻亮相。
農村中辦紅白喜事,圖的就是一份熱鬧、一份人氣。“七仙女”作法事,醮壇一開,響器一動,七條金嗓子一齊發聲,村中人家無不傾巢而出前去觀看,甚至還打電話邀請外村親友共享眼福。他們一邊看一邊評價:七個道姑穿得花不楞登,長得如花似玉,真像七位仙女呢。七仙女個個好看,但最好看的還是那個當高功的小師父。有人讚歎:不說她身段標致,不說她罡步輕盈,不說她朝板舞得熟練,就說她那大寬袖子,甩一甩叫人喜,甩兩甩叫人迷,要是甩上三甩,那就差不多叫人暈倒了。
阿暖聽到這些評論,看到那些投向她的豔羨目光,成就感像三月的春風一樣灌滿胸腔。她想,我不到二十歲就當上高功,成為法事的核心人物為眾人矚目,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嗬。登上法壇的感覺也讓她格外迷戀:舒展廣袖,步罡踏鬥,口念祝頌偈咒,恍惚中半人半仙。她既是人的代表,又是神的使者,那時似乎隻有她奉天承運,特立獨行。每當法事結束,她都遲遲不願退場,很想一直處於那種奇妙的氛圍與感覺之中。所以,盡管她對盧師父的人品很反感,對盧師父的諸多俗人之舉、小人勾當嗤之以鼻,但她還是在內心裏感謝盧師父把她培養成高功,給了她出人頭地的機會。盡管她對簡寥觀的道風日下痛心疾首,但她一直沒有下定要離開此地的決心。
七仙女的另一大看點是歌舞表演。做法事的間隙裏,高功之外的六位仙女會展示她們的更多才藝,或唱流行歌曲,或唱黃梅戲選段,或跳舞,或奏樂。晚間,該做的法事都做完了,喪主門前更是好戲連台。喪主家的親戚尤其是那些姑爺們往往掏錢點戲,一個節目十塊錢,以刺激仙女賣力表演。如果掏錢的是闊佬,而且闊佬不止一個,那麼就會出現相互較勁、競相砸錢的熱鬧場麵,一個節目給幾百塊都有可能。
盡管七仙女長得好看,表演上乘,也並不是所有的喪主都願意請她們。不請她們的原因是,這些小道姑不會撒米。在印州農村有許許多多的散居道士,也叫敷應道士,他們世代傳承,以給人做法事為主要收入來源。他們平時和莊稼人沒有多少區別,拖家帶口,下田勞作,但是如果有人來請,他們就會馬上聯絡同夥搭起班子,到喪主家把法衣一穿,把法器一拿,一本正經地做起法事。他們當中有不少人會一手絕活:撒米。手提一袋白米,往醮壇的罡單上揮揮灑灑,那裏轉眼間就會出現各種圖案與文字。在法事的其他環節,也是一邊撒米一邊念咒。他們說,撒米是麻姑傳下的法術,不撒不靈。盧美人明白了七位徒弟的缺點,就花錢從鄉下請來一位姓朱的老師父,在簡寥觀教了三天。盧美人和七仙女都跟著朱師父學,搞得大殿裏白米飛揚,幾乎把所有的磚縫統統塞滿。最後,還是阿暖學得最好。她勾畫地獄,地獄儼然;她塑造龍鳳,龍飛鳳舞;她用米寫字,因為早幾年向應師父學過書法,也寫得規規整整。再下鄉做法事,阿暖把剛學會的手藝一亮,立即讓觀眾刮目相看,有人就叫她“白米仙姑”。以“白米仙姑”為首的“七仙女”受到更加廣泛的追捧,凡是需要做法事的人家,首先會想到她們,讓她們三天兩頭就忙活一場。
這樣一來,散居道士的業務量大大減少。他們打聽到是老朱教會了七仙女撒米,便合夥上門罵他,搭班子的時候再不叫他。有一天,散居道士還集合起來,在一個路口攔住了剛剛下山的七仙女。帶隊的盧美人問他們為何攔路,散居道士七嘴八舌,憤怒地指責他們不該下山搶活兒。那個領頭的說,每年死人數量都差不多,蛋糕隻有那麼大,我們這些人都吃不飽,你們卻來搶走一大塊,想讓我們的老婆孩子喝西北風是不是?阿暖看看他們,慚愧不安,希望盧師父給他們做出讓步,少接一些法事,可是盧師父卻向他們說,現在的社會就講競爭,優勝劣汰,適者生存。人家不請你們,你們不好好反思一下,倒來擋我們的路,這是什麼道理?趕快讓開!散居道士們不讓,口口聲聲讓他們回山,盧美人從兜裏掏出錢包,把裏麵夾著的一張照片抽出,向大家一亮:你們看看這是誰跟誰?散居道士們一看,照片上有兩個人,一個是盧美人,一個是經常在電視上露麵的市領導,倆人並肩而立十分親近。散居道士們看過照片,氣焰立馬消退了許多。盧美人收起照片說:還不到一邊反思去?散居道士們隻好閃到路兩旁,讓盧美人的車開進村莊。
散居道士們反思的結果是:第一,瓊頂山的盧當家惹不得;第二,要想繼續吃蛋糕,隻能自降身價。於是,他們把每人每天的工錢從五十元降到四十元甚至更少,有的時候為了能接到法事,給二十元也幹。
七仙女的工錢當然不降,每人每天至少五十。加上晚間表演節目掙的,收入十分可觀。這些錢,廟裏得一半,七仙女得一半,皆大歡喜。分到每個仙女頭上,每月能有兩三千元。
七仙女外出做陰事道場,有時一天,有時三天,視喪主家的要求而定。起初,七仙女外出是由盧師父接送的。他開著自己的車子,再叫一輛出租車,到那兒和喪主接上頭、談妥工錢就走,法事結束時再去接回,順便也把賬目結清。如果是連做三天法事,七仙女一般是住在喪主家中,有時是集體睡地鋪,有時是分散在幾個房間睡床。分開睡的時候,往往出現複雜情況:一些年輕或不年輕的男人看過演出之後,追到她們的住處大騷其情,熱烈盼望仙女下凡。個別仙女凡心萌動,就出去安撫那些董永,坐上他們的車子去城裏或鎮上的KTV唱歌,甚至去另外一些地方作不可告人之事。仙女們夜深方歸,耗損了元氣,第二天做法事時精神萎靡哈欠連天。更嚴重的是,阿暖有一回站在壇前準備上場,聽見身後竟然有人大講仙女在床上的表現。阿暖氣得兩眼發黑,上場後幾次走錯了罡步,念錯了祝詞。回到山上,她把這些情況報告給盧師父,盧師父火冒三丈,立即召集七仙女開會,聲稱如果誰在外壇不守規矩,情節輕者扣發工資獎金,情節重者立即開除。然而,個別仙女還是不自重,依然偷偷下凡,那個王艾,不用盧師父開除,竟然跟著她的董永跑掉,到一家汽車配件商店當老板娘去了,盧師父隻好去印州藝專招來一名女孩頂替王艾。沒過幾天,盧師父狠狠心買來一輛麵包車,讓七仙女無論在哪裏打醮,不管多晚收工,都要坐這車回山上住宿。
麵包車的司機,盧美人讓七仙女成員孫蕙擔任。他帶孫蕙頻頻外出,到一些僻靜路段將她教會,而後通過熟人關係給她到印州車管所領了駕照。孫蕙的下巴本來就尖,跟著盧師父學會了開車,下巴尖得更加厲害。海藍藍譏笑她,可以作打孔機了。劉晶晶問:“打什麼孔?”海藍藍小聲說:“你看看師父的肩膀就知道了。”劉晶晶去觀察一下師父露在大褂領口的兩段肩膀,發現上麵果然有幾點紫紅,回來摸著孫蕙的下巴說:“尖端武器,尖端武器。”孫蕙紅著臉打她一掌:“死丫頭,你沒見人家海姑娘的武器更厲害,都把市裏的大領導給降服了?”海藍藍揪著她的發髻說:“你敢敗壞領導?不想活了是不是?”孫蕙急忙告饒,說再不敢了,海藍藍這才把她放開。
以後的日子裏,七仙女每次下山都坐這車。孫蕙高揚著她的尖下巴,把車開得風馳電掣一般,嚇得同班仙女一路驚叫。有一天晚上在喪主家結束了表演,海藍藍對阿暖說:“大師兄,我還想多活幾年,拜托你和師父說一說,咱們就別走夜路回山了,在村裏隨便住一宿吧。”阿暖說:“不行,必須回去。”於是,她們乘坐的麵包車依舊穿過黑暗中的一個個村莊,掠過瓊頂山的重重雲霧,在夜深時回到簡寥觀。
海藍藍卻不守這個規矩。有一次她接到手機短信,看後就讓孫蕙在回程中把她送到印州城內。孫蕙看看阿暖,阿暖卻板著小臉裝作沒聽見。海藍藍央求道:“大師兄,你發個話嘛。”阿暖說:“咱們穿的是道裝,不能悖道而行!”孫蕙隻好讓車遵循既定的方向前進。
想不到的是,她們剛到山下,海藍藍卻讓停車。原來,前麵有一輛高級轎車停在路邊。孫蕙把車停下,海藍藍立即下去,讓那車拉著奔向了印州。阿暖氣得心口疼痛,讓孫蕙快走。麵包車與轎車反向而行,幾位仙女放粗喉嚨,像男人似的吼唱起來:“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頭,通天的大道九千九百九十九……”
次日早晨,阿暖帶著五位仙女再度下山,先進城去接海藍藍。海藍藍正在一個街角等著,她上車後就睡覺,一直睡到喪主門前讓別人叫醒。做法事時她連打哈欠,隨著別人胡亂哼哼,明目張膽地偷懶。幾個仙女氣鼓鼓的,一邊念經一邊向她拋白眼。海藍藍發現了她們的不滿,輕蔑地一笑,用念經的腔調跟著木魚敲擊的節奏說道:“你、們、不、要、生、我、的、氣、啦、我、很、快、就、要、離、開、七、仙、女、啦、大、家、同、事、一、場、好、聚、好、散、別、拿、白、眼、瞅、我、好、不、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