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友聚會結束,石高靜立即買了第二天的機票。他打電話和米珍說了行程,米珍說:“那就把高篤的遺體告別儀式定在後天上午十點。”石高靜說:“可以,我爭取和老四見最後一麵。”米珍說:“你不隻是和高篤見麵,還要主持安葬儀式。”石高靜問,打算把老四葬在哪裏,米珍說:“高篤在遺囑裏說了,希望死後能到瓊頂山希夷台下陪伴師父,你看行嗎?”石高靜說:“他還俗這麼多年,最後回到師父身邊,也算是葉落歸根。”米珍還問石高靜,可不可以為高篤建個墓塔,石高靜說:“他能立下遺囑,把大酒店拍賣後用於南宗祖庭的重建,給他在山上建個墓塔還有什麼不可以的?你快找人做吧。”米珍抽泣著說:“那就這麼辦,咱們後天見。”
石高靜坐了整整十二個小時的飛機,在上海虹橋機場落地後卻被告知:因為杭州霧大,航班暫緩中轉航程。等到天亮,連虹橋機場也是大霧彌漫,飛機無法正常起降了。石高靜打電話給米珍,讓他們不要再等。米珍歎氣道:難道是天意?是高篤沒有臉見你?石高靜說:弟妹你不要多想,天有不測風雲嘛。米珍說:你不出席遺體告別儀式還行,可是安葬儀式要等你。石高靜說:看天氣情況吧,咱們隨時保持聯係。
十一點左右,停機坪上的霧氣漸漸消散,機場方麵開始發布一個個航班的登機時間。郇民給石高靜打來電話,問清楚他到蕭山機場的時間,說馬上派車去接。石高靜問郇民,遺體告別儀式結束了沒有,郇民說,結束了,現在祁總正在火化,一會兒就能拿到骨灰,安葬儀式定在下午三點。石高靜說,如果我趕不到,你們就別等我。
在蕭山機場去印州的路上,又遭遇堵車,據說是前麵出了車禍。將近五點,石高靜才來到印州城外。打電話問過郇民,得知祁高篤葬禮結束,人已散去,隻有郇民和米珍還在墓地。
來到玄溪水庫大壩,石高靜看見了一幅怪異的畫麵:大片的黃褐色上,有一道藍,一團綠,兩點紅。黃褐色是幹涸的庫底,一道藍是玄溪,一團綠是希夷台,兩點紅是正在作業的兩台推土機。
車子下了大壩,沿北岸向東,很快來到推土機附近。這兒已經堆起了一小片平地,平地上停著一輛越野車。司機指著它說,那是郇總的。石高靜道一聲謝,拿著包下來看看,見這裏已經墊出了兩三畝大小的地方。他轉身向北站著,一座山門和幾重殿堂都在他的想像中拔地而起。想一想師父那句水庫幹了就再建廟的預言,再想一想山下山上兩個逸仙宮的轉換,他恍如夢中。
有人在喊“石道長”。原來東邊山坡上有一個窩棚,老闞正站在門口。老闞說:“我剛從希夷台回來,想喝口水……剛才祁總下葬,可惜你沒趕上。”石高靜走過去說:“人生在世,想趕而趕不上的事情很多,隨緣吧。”
老闞點點頭,歎一口氣:“唉,祁總死得太慘了……”他告訴石高靜,那天他正指揮推土機幹活,司機忽然停車不動,伸出頭來往天上看。他仰臉一看,原來祁總又玩滑翔傘了。那時天陰沉沉的,風似有似無,祁總在天上飄著飄著,滑翔傘忽然癟了半邊,滴溜溜打著轉兒往下掉,很快掉進了玄溪。他和司機急忙跑去看,發現祁總正好摔在葫蘆石上,腦袋呼呼冒血,把溪水都染紅了。等到郇民來了,大家一起把他抬到了車上……
石高靜說:“這就叫姿意妄為,自作自受。”
老闞到窩棚裏倒水,石高靜走過去看見,裏麵有一張床,床上架著蚊帳,便知道老闞夜間也在這裏睡。他接到老闞倒的水喝下兩口,指著墊出的平地說:“老闞,你勞苦功高嗬!”老闞說:“你交代的事情,我能不上心嗎?我指揮著兩台機子,像掃地一樣仔細,把庫底的泥沙都弄到這裏來了。再說,辛苦一點也得幹,這是讓我兒子有個家呀。”石高靜問:“你最近又去看望兒子了?”老闞笑道:“我現在天天看他。喏,他在那裏幫我指揮呢。”石高靜見推土機旁邊果然有一個年輕人站著。老闞說:“人家說他改造得好,就把他提前放了。他一出來就說,要跟著你當道士,我說你願當就當吧,他就在這裏等你回來。”石高靜點頭道:“善哉,善哉。”
老闞告訴石高靜,希夷台上還有人在等他,是一個從外地來的年輕道士,要拜他為師,已經在那裏住了五六天了。石高靜說:“好,我有空看他去。現在,我要去看師弟的墓。”他把包放到窩棚裏,一個人走下土坡,沿著被人在淤泥中踩出的小路去了希夷台。
沒有大水包圍的希夷台看上去十分奇特:底部光禿禿的,連一根草也沒有;在往日的水線之上,則是樹木茂密,鬱鬱蔥蔥。石高靜走到以前的碼頭邊,看看上麵的青、下麵的黃,心想,這也是一條陰陽界啦。
再往上走,就到了墓地。隻見師父墓塔的北邊,有一座嶄新的墓塔矗立著,塔前坐了米珍、郇民和盧美人。盧美人看見他立馬起身:“老三,你終於來了?我們在這裏等著你呢。”石高靜向他們點點頭,默默走到墓塔前,開口說道:“老四,你早早地到師父這裏睡下,想賺我三禮三叩嗎?好,死者為大,我現在給你。”說罷,他眼含熱淚,莊重地朝上三禮。在他禮拜時,米珍在一邊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石高靜起身後,站在那裏打量墓塔。他見這塔和大師兄的那一座樣式相同,都是上下六節,比師父的那座矮了一節,不同的是,師兄的名字上麵有“龍門弟子第二十七代”字樣,“祁高篤”三字上麵卻沒有;師兄墓塔的最下麵一節刻了她的生平簡介,老四這裏卻刻著他從師父那裏學來並用作企業之歌的《竹馬》歌詞:
小小兒童誌氣高,
要想馬上立功勞,
兩腿夾著一竿竹,
洋洋得意跳又跳。
馬兒馬兒真正好,
跟我東西南北跑,
一日能行千裏路,
不吃水也不吃草。
轉到墓塔的背麵,石高靜看到上麵刻著另一首詩:
圓招金,長招銀,
逸仙無日不銷魂。
盡貪世上無窮色,
忘卻人間有限身。
——翁崇玄真人訓高篤徒詩
石高靜讀後吃驚地問,是誰主張把這詩刻在塔上的。米珍說:“這也是高篤在生前囑咐過的。高篤說,當年他還俗的時候,師父隨口念了這四句詩。他當時不曉得是什麼意思,後來才明白,‘圓’,指的是他養鱉造‘神州鱉精’;‘長’,指的是他做石斛生意;‘逸仙無日不銷魂’,指的是他經商成功後的糜爛生活。後麵的兩句,是對他的訓誡。高篤整天說,師父真是厲害,我還沒下山,他就把我的一生都說明白了。等我死後,一定要把這四句詩刻在墓碑上,讓後人多送我唾沫。”
盧美人搶過話頭說:“師父罵他的詩,他讓人刻在碑上,老四夠怪的吧?更怪的是,我本來想帶人來做法事,可是聽弟妹講,老四早就說了,他死後就該下地獄,別超度他。”
石高靜聽後,感動地拍著塔身說:“老四,就憑這兩條,你就下不了地獄。”
盧美人走到祁高篤墓塔與師父墓塔的中間站定,做出一副感傷的樣子說:“唉,我們師兄弟四個,現在有兩個過來陪師父了。這是我以後的位置。”
石高靜走到大師兄左手的位置:“我應該在這裏。”
於是,活人與死人相間,從北到南出現了這樣的排列:祁高篤、盧高極、師父、應高虛、石高靜。
米珍退後幾步看看,說道:“按規矩,你們是該這樣排。不過,這樣一來也很鮮明:翁大師的左邊,是兩個全真道士;他的右邊,是兩個俗人。”
盧美人離開那個位置,一臉不滿地說:“弟妹,你說話要負責嗬,你老公是俗人,我穿了一身道服,怎麼能是俗人?”
米珍說:“穿了道服也不一定是真道士,你是不是俗人自己清楚。”
盧美人擰著脖子說:“我當然清楚。我雖然當了多年正一道士,可是現在又回歸全真了,而且是簡寥觀的住持。”
米珍不再和他說話,轉向石高靜道:“石道長,郇民現在是竹馬集團的總經理——這也是高篤在遺囑裏決定的,他是總經理,我是董事長——我讓郇民抓緊拍賣逸仙宮大酒店,把拍得的錢交給你建廟。”
石高靜拱手道:“謝謝。”
盧美人在一邊說:“弟妹,不能厚此薄彼呀。我的簡寥觀也需要擴建,你也給我一點錢好不好?”
米珍說:“很抱歉,我是按照高篤的遺囑辦事,他沒說要給你。”
盧美人指點著祁高篤的墓塔撇著嘴道:“老四,你太偏心眼兒了,我不管怎麼說也是你二師兄……”
米珍不理他,瞅著丈夫的墓塔說:“高篤,我走了。你囑咐的事我一定給你辦好,你隻管放心地在這裏陪師父師兄吧。”說罷,就和郇民離開了這兒。
盧美人見他倆走遠,對石高靜道:“老三,我看了西安那個會的報道,你鬧的動靜可不小嗬,好像全世界都知道九指道人了。”石高靜一笑:“師兄嫉妒啦?那你不能剁去兩個以上的指頭,弄個八指道人或者六指道人,蓋住我的風頭?”盧美人說:“我剁手指頭幹什麼?我用別的方式照樣能蓋住你!”石高靜指了指頭上的龍頭簪子,說:“什麼方式?再把這簪子奪去?可是憑你的德性,你戴得住嗎?”盧美人張口結舌,隻好轉身走掉。
石高靜瞅著他的背影一笑,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然後走向了通往希夷台頂的石階小路。他邊走邊想,在這裏等我歸來的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走近台頂,石高靜聽見“咚”、“咚”的聲音傳來,像有人在上麵蹦蹦跳跳。上去一看,原來有個長著高鼻梁的年輕道人在台頂練武。他到一棵樹後站下,悄悄觀看。
這人的武藝好生了得。隻見他穿著白衣白褲,飛躍騰跳,身輕似燕,紮頭的“一字巾”上的兩根黑布梢也隨之飄來飄去。練著練著,他“嗖”地一下躥到瓊花樹下,勾起一隻腳,將自己倒掛在樹枝上久久不動。
石高靜大聲道:“瓊頂山多了一隻蝙蝠,妙哉!”邊說邊走過去。
那年輕道人慌忙從樹上下來,跪倒在地:“師父,我終於把你等來了。”
石高靜讓他起身,問他叫什麼,從哪裏來。年輕道人說他叫羅清灝,是龍門岔枝金山派的傳人,從武當山過來。石高靜知道金山派的祖庭是嶗山,當代高道、武術大師匡常修便是金山派,就問他與“匡飛腿”是否有淵源。羅清灝說:我師父楊懷科當年住過嶗山,是匡飛腿的親傳弟子,後來匡師爺羽化,師父就去了武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