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高靜問:“那你師父的武功肯定很厲害嘍?”
羅清灝立刻眉飛色舞:“那當然。我隻跟你說一件事:武當山頂的金殿你知道吧,他在那裏留下過故事。金殿分為兩層,每一層的殿角飛簷上都有屋脊六獸,簷尖末梢是小仙人騎鳳。十幾年前有一天,在下麵一層殿角上朝東南的垂脊上,那個小仙人的脖子上突然多了一根黃布條,飄飄悠悠的。這事傳得沸沸揚揚,大家都去看,說殿角那麼高那麼險,是誰上去係了布條,是什麼用意。我師父是住山下紫霄宮的,也去看了。他說,這很明白,因為武當山道士的武功名揚四海,有人來作標記發出挑戰了。大家聽了很吃驚,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師父就找來一根紅布條,一個旱地拔蔥,飛身上去,給更高一層的小仙人係上了。後來,金殿上就再沒見多出什麼標記……”
石高靜點頭道:“你師父委實身手不凡。可是,你有那麼高明的師父,還跑到瓊頂山幹什麼呢?”
羅清灝摸摸他的高鼻梁說:“我師父三個月前羽化了。他臨走的時候跟我講,光練筋骨皮還不行,真正的功夫在精氣神上。當年他師父向他講過這些,他不以為然,隻是癡心習武。結果年紀一大,損耗的元氣補不上,身體就垮了下來。師父說,南宗的內丹煉養很有一套,讓我到這裏尋師,我給他送完大單就過來了。到這裏聽說,真正的南宗傳人就是你石道長,今天總算把你盼回來了,你快收下我吧?”
石高靜笑道:“收徒哪能這麼快,你先住一段再說。走,到茅篷看看去。”
來到茅篷,隻見門邊扔了一堆方便麵紙碗和火腿腸的包皮。石高靜冷笑道:“小羅的夥食不錯呀。”羅清灝聽出他的譏諷,訕笑道:“在這裏找不到東西吃,隻好去買來這些。”石高靜問:“你在武當山也吃火腿腸?”羅清灝說:“在廟裏是一直吃素的,偶爾在廟外麵吃點葷,因為練武損耗體力太大。”石高靜說:“那是你缺乏內功。”
茅篷裏麵更亂。隻見草鋪的周圍衣物零亂,衛生紙扔得到處都是。石高靜說:“我的徒弟可不能是邋遢道人。”羅清灝紅著臉,一邊說“對不起”,一邊彎腰收拾東西。
石高靜問:“小羅,你真想跟我學南宗丹功?”
羅清灝站直身體說:“那當然。‘千裏尋明師,萬裏求法訣’,這是曆代祖師的做法。我師父當年在嶗山為了求師,曾經在匡飛腿的門前跪了三天三夜……”
石高靜說:“我不讓你跪,我讓你自己在這希夷台上住著,不吃外麵的任何食品,一直住到冬天,你能行嗎?”
羅清灝立即哭喪起臉:“師父慈悲!你就不怕把我餓死?”
石高靜說:“我在這裏住了兩年多都沒餓死,你比我年輕,就能死啦?這上麵好吃的多著呢,連仙草都有。”
羅清灝眼睛亮亮地問:“仙草?在哪裏?”
石高靜說:“在後麵的懸崖上,叫作鐵皮石斛,你自己找去。”
羅清灝說:“好的,我去找。哎,我聽老闞說,師父在這裏住的時候,曾經被蛇咬過,丟了一根指頭?”
石高靜點頭道:“有這事。”說罷,就伸手去門楣石下方的空隙裏,摸出了那截斷指。已經過了兩個夏天,這截指頭雖然顏色烏黑,卻沒有腐爛。他猜測,蛇毒可能有防腐作用。
羅清灝看了唏噓不已:“太可怕了。多虧我去城裏買來雄黃,在茅篷外麵撒了一圈,就沒遇到過蛇。”
石高靜的手機響了。是老闞打來的,說他老婆送來飯菜,讓他到窩棚那兒吃,石高靜就把斷指塞回原處,囑咐了羅清灝幾句,離開茅篷。
羅清灝把他送到台頂,問石斛在什麼地方,石高靜帶他去了後麵的懸崖邊。他見兩根尼龍繩還拴在樹上,就做了示範,講了石斛的樣子和采集方法。羅清灝抻長脖子向懸崖下看一眼,戰戰兢兢道:“這麼高……”石高靜“哧”地一笑:“還是匡飛腿的徒孫呢,這麼膽小?你隻要把保險繩拴好,摔不死的。”
他走下希夷台,來到北麵的窩棚,老闞一家三口都在那兒。老闞對兒子說:“你師父來了,還不快點磕頭?”小闞就跪下向石高靜磕一個頭。石高靜問:“小闞,你以後真的打算出家?”小闞點頭應道:“嗯。”石高靜說:“不想那個燕紅啦?”小闞說:“不想了。”石高靜說:“好吧,你在這裏好好幹活,到冬至的時候我收你作徒弟。”小闞說:“為什麼要等到冬至?”石高靜說:“南宗收徒,都在冬至這天。”小闞用舌頭舔舔嘴唇,不再作聲。
老闞的老婆已經在窩棚旁邊的石台上擺出了四樣素菜,盛好了三碗米飯,招呼他們快吃。石高靜過去坐下,對女人說:“你一天兩時來這裏送飯,真是辛苦啦。”女人說:“這有什麼。男人在外麵幹活,女人送飯,山裏祖祖輩輩都是這樣。”石高靜說:“我明天去宗教局問問,建廟手續批下來沒有。如果批下來,就抓緊在這裏建幾間房子,再聘個廚師把夥房開起來,到那時候生活就方便了。”
他問老闞,給他的錢是不是花完了,老闞說:“花完了。開推土機的這幾天老要錢,說不給錢就撤。”石高靜說:“你告訴他們,三天之內一定會把前段的賬目結清。”老闞說:“好,這樣就能把他們留住。”
吃完飯,說了一會兒話,老闞一家三口回了丹灶村,石高靜則在窩棚前麵獨自坐著。此時月明星稀,涼風習習,山中一片靜謐。石高靜看著離他不遠的希夷台,念及生死相隔的師徒幾個,愴然良久。他想,老四提供了建廟資金,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逸仙宮盡快建起,收徒傳道,讓南宗道統得以延續並發揚光大。那樣,若幹年後我到師父旁邊變成一座墓塔,也才能立得住,站得直。
第二天早晨,老闞父子倆來後,石高靜到大壩上等到公交車,去了印州市政府。
一進宗教局長辦公室,康明瑜就說:“石道長你來得正好,省宗教局已經發文,批準你建廟了。”他遞過一份紅頭文件,石高靜見上麵寫得清清楚楚,準許重建印州古道觀逸仙宮,滿懷欣喜連說“善哉”。康明瑜說:“有了這份批文,我們就可以往下進行了。你趕快拿出規劃書,同時起草一份申請用地的報告,我給你協調有關部門,讓他們趕快審批。”石高靜說:“多謝局長操勞。”康明瑜說:“不用謝,這是宗教局長的職責。不過,我能為你做的也就是這些,其他的籌款,建設,全靠你了。”石高靜說:“請局長放心。建廟費用,我前段籌了一些,祁高篤留下遺囑,要把逸仙宮酒店賣了給我,這樣就相差無幾了。”
康明瑜看了兩眼石高靜,問道:“石道長,你說前段籌了一些款子,你把這些錢用作了哪些支出?”石高靜說:“沒用作支出呀?都留著建廟呢。”康明瑜問:“你在美國是不是有套房子,每月還要還按揭貸款?”石高靜點點頭:“對呀。”康明瑜又問:“那你這次回美國,還房貸用了誰的錢?”石高靜笑道:“局長,是不是有人向你反映,我用募化來的錢還我個人的房貸?”康明瑜眼睛盯著他說:“對,市政府辦公室收到發自美國的一封信,說的這是這件事。領導讓我調查清楚,我不得不讓你做出解釋。”石高靜哈哈大笑:“我身穿道袍當乞丐,東討西要,一直才要了幾萬塊錢,哪夠我還房貸的?我用的是我母親賣房的錢。”他從包裏把募化收入清單拿出來,康局長看後說:“你母親了不起,竟然賣掉房子支持你的事業,可是為什麼會有人寫那檢舉信呢?”石高靜說:“是我堵了一位中國同胞的財路。”
他把任由的可恥行徑以及對他的處理結果講了講,康明瑜點頭道:“我明白了,在這個世界上,小人無處不在。我現在也叫小人盯上了。”石高靜笑道:“誰敢盯上局長?”康明瑜說:“有人想當市道協會長,一再到領導耳朵邊吹風,說江道長年紀大了,該退位讓賢了。我說,江道長年齡雖然大了一點,可他德高望重,身體也好,可以再幹幾年。這樣,小人就恨上了我,到處散布我的謠言,說我經濟上不清楚,在辦批廟手續上受賄,還把寺院道觀當成提款機,隨意報銷不正當開支。石道長你應該知道,宗教問題無小事,我在這個位子代表政府管宗教,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怎麼敢向和尚道士伸手呢?他們手裏都是信眾捐助的善款,我能忍心貪占?”石高靜瞪大眼睛問:“還有這事?這個小人是誰?不會是老盧吧?”康明瑜氣哼哼地道:“不是他還能是誰。你這位師兄,多年來一直巴結某位領導,甚至在家裏、在廟裏專設神堂,為人家祈禱,祝人家升官。咳,這一套不知是巧合還是奏效了,那位領導前些天果然升了官,而且直接分管宗教工作。這一下,你師兄就有恃無恐了。”石高靜沉吟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局長你不必多慮。”康明瑜說:“我也相信這個。我就是不買他的賬,看他能把我怎麼樣!”
走出宗教局,石高靜想,任由這家夥真是狠毒嗬,我斷了他的財路,他就向印州市誣告我公款私用。咳,也怪我私心沒有除盡,要是我三年前回國的時候將那房子贈與崇玄道院,任由就抓不到我的把柄了。可是當時我想,以後說不定還要到美國住,就把房子留在了我的名下,並讓任由代還房貸。這就叫:為物所執,自作自受。
石高靜掄起拳頭,狠狠地捶了幾下自己的腦殼。
他想,那邊有任由,這邊有老盧,二人雖不相識,但狼狽為奸,一個給印州市政府寫誣告信,一個向康局長施放明槍暗箭。如果這幫小人繼續胡鬧,以後會出一連串麻煩的。我去拜望一下江道長吧,讓他老人家預測一下到底會出現什麼情況。
他打車去了城隍廟,可是江道長卻不在家,應邀去義烏市給一家公司看風水去了。石高靜想,我幹脆在這裏掛單住下,一邊跑建廟的手續一邊等江道長。他和知客徐道長說了這意思,徐道長說,好,你願住幾天就住幾天。
到一間寮房住下,石高靜上街買來一台筆記本電腦,起草了給市建委和市土地管理局的報告,到客堂打印出來,去市建委送。到了那裏,一位科員說:你這報告怎麼連公章也沒蓋?石高靜說:對不起,逸仙宮沒有公章。科員說:沒有公章不行。石高靜打電話給康局長說這事,康局長說,你先刻一枚逸仙宮籌建處的章子吧,我寫一份介紹信給公安局,你拿上它到那裏刻去。石高靜匆匆忙忙去宗教局,拿到介紹信又去公安局,拿到公安局的介紹信之後又去定點刻章處,刻章處收下後,說明天才能過來取。石高靜來回折騰時想:真麻煩呀,要是有輛車開著就好了。但他馬上又嘲笑自己嬌氣,忘記了“以事煉心”的祖師古訓。從刻章處出來,想想下午沒有別的事情,索性連出租車也不坐,上了一輛能夠到達城隍廟的公交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