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上車,就聽有人喊“石道長”。循聲看去,原來燕紅正在車上。燕紅拍著身邊的空位,讓他坐到那裏,石高靜就過去了。他見燕紅臉色更加憔悴,擔心地問:“燕紅你沒上班呀?”燕紅說:“我已經辭職半個月了。”石高靜問她何辭職,燕紅說:“我懷孕了,想把孩子生下來,可是郇民非讓我去做人流不可,我就辭職躲了起來。”石高靜說:“你為什麼要把孩子生下來?”燕紅咬咬牙說:“我就是要爭個名分。我把孩子生下來,他還敢不和我結婚?”石高靜歎口氣道:“唉,你也太執著了。你覺得,這樣生拉硬扯來的婚姻,能幸福嗎?”燕紅說:“管它幸福不幸福,我能在這印州城有個家就好!”石高靜問:“你說躲起來,躲到哪裏去了?”燕紅說:“我自己租房住著,除了我同學鮑小青,誰也不知道那個地方。郇民多次打電話問我,我說,我就不告訴你,等到我進了產房,會讓你去看孩子。他氣得把手機都摔了……哈哈!”石高靜看看燕紅的得意神情,搖頭道:“我勸過你,要澡雪精神,可你就是不聽……”燕紅說:“我要是照你說的做,隻能繼續流落在這個城市的最底層。道長,你知道我以前是在逸仙宮彈古箏的,你能體會我為食客奏樂的感受嗎?唉,無論我彈奏得多麼認真多麼好,人家愛聽不聽,仿佛旁邊放著一架CD機。有的聽是聽,可是聽了看了卻動邪念,趁著酒勁兒胡說八道,可著勁地侮辱我;有的走後打電話,要約我出去占有我。我受夠了,實在是受夠了……”說到這裏,燕紅眼淚婆娑,取出紙巾連連擦拭。石高靜問她現在要去哪裏,燕紅說,想去城隍廟燒燒香,讓城隍老爺保佑自己心想事成。石高靜點點頭:“好,咱倆正巧同行。”
公交車前行一段,猛地一顛,讓許多乘客彈離座位老高,隨即又驚叫著重重地跌坐回去。石高靜向外麵看看,原來這段路已經破損,車子剛駛過了一個大坑。
過了幾分鍾,他聽見燕紅發出一聲呻吟,轉臉一瞧,見她抱著小腹滿臉痛苦。他問燕紅怎麼了,燕紅說肚子疼。她抱腹弓腰縮成一團,嘴裏還“噝噝”地吸氣。石高靜說:“疼得厲害是嗎?我送你去醫院?”燕紅點點頭。石高靜急忙讓司機停車,他把燕紅攙了下去。
下車後,燕紅臉色煞白,額頭出汗,坐在馬路牙子上連聲呻吟。石高靜叫來一輛出租車,扶燕紅上去,立即趕往市人民醫院。路上,燕紅疼得大聲呻喚,哭爹喊娘。石高靜掏出手機給米珍打電話,說了燕紅的情況,米珍說我正在值班,你快把她送來吧。打完電話,石高靜見燕紅緊閉雙眼滑下了座位,車座上出現一團鮮紅的血漬。司機回頭看見了,立即停車讓他們下去,說今天真是晦氣,拉了你們這麼一對。石高靜說:“師傅你別亂猜疑,我和她是在公交車上遇見的,我送她去醫院是見義勇為呢。”司機說:“她把我車弄髒了怎麼辦?”石高靜說:“我給你洗車錢還不行?快走吧。”司機這才繼續前行。石高靜把燕紅抱回座位,發現她牙關緊咬,已經昏迷。
到醫院後,石高靜給了司機五十塊錢,把燕紅抱下車就往大廳跑去。他的舉動引來了許多人的目光,有人還在一邊指指戳戳:“快看快看,道士抱著小姑娘來了!”石高靜不理這些,抱著燕紅徑直奔向產科病房。
到那兒把燕紅放下,一個小護士瞅著石高靜的道袍“撲哧”一笑。石高靜低頭看看,原來自己的前襟染了一大片血。他顧不上處理,讓米珍趕快搶救燕紅。米珍用聽診器聽聽燕紅的心髒,又摸摸她的肚子,說,很可能是宮外孕大出血,我早就知道她懷了郇民的孩子。石高靜說,那你快叫郇民過來。米珍點點頭,就給郇民打電話,郇民在電話裏支支吾吾,說自己正有事。米珍氣憤地說:“郇民,我沒想到你是這號人。燕紅需要馬上動手術,你要是不來簽字,我馬上免掉你這個總經理!”郇民這才答應立即過來。
米珍和護士推著燕紅去作B超,石高靜就到水池邊擦拭道袍上的血跡。聞著那股腥氣,他想起師父說過的話:修仙之人,須遠離腥穢,否則會使道業退敗。石高靜心生疑慮:我今天血染道袍,道業會退敗嗎?但他轉念又想:不管它。無論是非成敗,反正我今天必須救燕紅。他將濕透了的道袍前襟擰幹水分,用力扯平,坦坦然然走出醫院。
回到城隍廟,還是惦記著燕紅。到了晚上,他打電話問米珍情況如何,米珍說:“我的判斷沒有錯,燕紅就是宮外孕大出血。石道長,多虧你把她及時送到醫院,如果再拖一些時間她就沒命了。”石高靜慨歎道:“這個燕紅真是執迷不悟,她非要生下郇民的孩子幹什麼呀,你看,反倒落了這麼個結果。”米珍說:“郇民也太絕情。我今天狠狠罵了他一通,他已經認錯了,說等到燕紅好了,就和她登記結婚。”石高靜說:“哦,燕紅終於心想事成了。”
米珍又說:“石道長,你今天不怕名聲受汙,敢抱著一個血淋淋的姑娘進醫院,真不簡單,我佩服你。我決定,雖然逸仙宮大酒店一時拍賣不掉,但我先撥給你二百萬,作為你建廟的前期資金。”
石高靜一聽,心花怒放:“善哉,謝謝米主任!土地劃撥下來,馬上要交一大筆錢,我正不知所措呢。”
米珍說:“除了這筆錢,再把高篤那輛車給你,你開著它,上山下山方便。”
石高靜又是連聲道謝。
米珍說,她明天休班,正好把這事辦一辦,讓石高靜九點到竹馬集團總部大樓。
第二天上午,石高靜去了那裏,米珍果然在等著。石高靜從她手中拿到了一張巨額支票和一把車鑰匙之後,再三感謝。
他見米珍忙著簽發公司的一些文件,就說:“米大夫,你現在是竹馬集團的董事長,為何不把醫院的工作辭掉,到這裏坐班?”
米珍搖頭道:“我不辭職,等我兒子退役回來,我把董事長讓給他,我還是回去作產科醫生。”
石高靜說:“你肯定是熱愛那份工作。”
米珍笑了一笑:“豈止是熱愛,那就是我生命存在的方式。石大哥,我在產科已經幹了二十年了,幾乎每一天都能親手把幾個嬰兒迎接到這個世界上。你知道那一刻我的心理感受嗎?仿佛整個世界也像我手中的嬰孩一樣,那麼單純,那麼天然,成人社會的肮髒、混亂全都遠我而去,我也和手中的嬰孩那樣,純真無邪……我想,隻要我的身體不出問題,我會一直幹到退休。你想,到快退休的時候,我都是個老太太了,還能經常沉浸在那種嬰兒一般的感覺裏,不是我今生最大的造化嗎?”
一種大感動湧上石高靜的心頭。他說:“米大夫,我明白了。你現在雖然是在產科工作,其實是在修行。老子講,修行的最高境界是‘複歸於嬰兒’,你做到了。我向你致敬!”說罷,他莊重地向米珍作了個圓揖。
米珍紅著臉說:“哎喲,你這是幹什麼?我是個俗人,怎麼能擔得起你這大禮?”
石高靜說:“你不是俗人,絕對不是……”他一邊讚歎,一邊走了。
他到樓下開上那輛奧迪A6,去刻章處拿到公章,跑建委,跑土管局,風馳電掣一般。
傍晚,他開車回到城隍廟,一些道士圍上來又看又摸。有的說:石道長你真闊呀,我們當家的也沒坐上這樣的好車!
恰在這時,江道長坐著他的桑塔那2000型轎車回來了。石高靜意識到自己把車開到這裏是個錯誤,急忙上去為江道長打開車門,向他訕笑道:“江道長,竹馬集團剛給了我一輛車,咱們換過來坐好嗎?”
江道長淡然一笑:“各坐各的車,各走各的路,怎麼能換呢?”
石高靜發窘道:“我的路該怎麼走,正等著你給指點呢。”
江道長說:“不用指點,車到山前必有路。”說罷,徑直走進客堂。
石高靜跟了進去。等江道長坐下,他講了自己這一段外出的經曆,又講了回來之後的一些事情。說到米珍剛給了二百萬建廟資金,他打算盡快開工,江道長說:“那就建吧,布穀鳥正等著呢。”石高靜不解:“布穀鳥等著幹啥?”江道長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石高靜想,布穀鳥叫,是播種的季節到了。對,我建成逸仙宮,傳播南宗文化不就有道場了嗎?
石高靜看看正在喝茶的江道長,又說:“本來我不該胡亂傳話,可有件事我還是想報告一下,因為這涉及到玄門的純潔與聲譽——今天在康局長那裏聽說,有人眼饞你的位子,正在遊說有關領導,要搞道協換屆……”
江道長擺擺手道:“提這事幹什麼,誰想要死老鼠,誰就拿去。”
石高靜知道,江道長這是用了莊子講的“腐鼠”典故,就起身向江道長打個圓揖,說:“‘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鶵竟未休’。到底是江道長豁達逍遙,在下告辭了。”
此後的一段時間裏,石高靜開著車,上山下山來來回回,跑有關手續,找人搞規劃設計,忙得不可開交。用地手續批下來之後,他馬上讓老闞從當地找來一支建築隊,開始建設寮房與齋堂。
這天,石高靜接到米珍電話,說逸仙宮大酒店已經賣掉,共賣得四千一百萬元,買家分三次付清。第一筆一千五百萬已經到賬,讓石高靜去找郇民拿支票。石高靜喜出望外,馬上開車去了竹馬集團總部。郇民見他來了,麵無表情,也不說話,隻是默默地簽發支票給他。
走到樓下,他給米珍打電話道謝,說錢拿到手了。他又問,燕紅怎麼樣了。米珍說,燕紅還在自己的住處休養,不過,她好像改變了想法,不願和郇民結婚了。石高靜說:這姑娘,應該是迷途知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