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臨近,月亮日臻圓滿,老闞的玉石煙嘴上也出現了奇跡。
這是老闞向石高靜講的。他說,他那煙嘴上的月牙兒這段時間長得飛快,夏天之前,月牙兒隻是圓月的四分之一,現在卻有五分之二的光景了。石高靜拿到手裏,對著藍天看看,發現這煙嘴還與他兩年前看到的一樣,裏麵有雲翳樣的東西,雲翳之上有一個月牙兒圖案,隻是月牙兒似乎寬了一些。他說:“月牙兒長大,是因為你的功德嗬。你為逸仙宮的重建出力流汗,人神共見嗬。”老闞看著由他和兒子指揮推土機堆成的小廣場,臉上不無得意:“我家祖祖輩輩都和道門結緣,到了我這一代,能不做些新貢獻嗎?石道長,眼看寮房和夥房也建成了,我以後給你看門做飯好不好?”石高靜笑道:“好呀,我還想把財務交給你管呢。”老闞說:“讓我管錢?你放心嗎?”石高靜說:“我審過你給我報的工程賬,更加了解了你的誠實,把賬交給你管,我一萬個放心。”老闞說:“你讓我幹什麼我就把什麼幹好,爭取讓煙嘴上的月牙兒早一天圓滿。”石高靜說:“好,祝你早成夙願。”當天,石高靜就把賬戶和前段收支情況向他作了交代。
逸仙宮重建的一期工程是紫陽殿、客堂、齋堂和寮房。進入陰曆八月中旬,除了紫陽殿還剛剛立起柱子,那些平房都已交付使用。石高靜決定,中秋節這天齋堂正式開夥,讓希夷台上的羅清灝過來吃住,並到瓊頂找回老睡仙。老睡仙是讓盧美人逼到山上去的,現在年事已高,不勝風霜,應該讓他到廟裏安度晚年了。
他讓闞敢去叫羅清灝,羅清灝很快提著東西跑來說:“師父,我可盼到這一天啦。你再不讓我離開希夷台,我就餓死在那裏啦。”石高靜見他又黑又瘦,問他有沒有到懸崖上采石斛吃,羅清灝說,隻采過一回,怕讓蛇咬傷,就再沒下去,隻在島上找一些別的東西果腹。石高靜說:“唉,你的膽子也太小了。”吃午齋時,羅清灝喝下兩大碗麵條還說不飽,石高靜把眼一瞪:“你想讓你那張胃破掉呀?”羅清灝隻好抹抹嘴巴停下。
八月十五早晨,石高靜看見天氣晴好,就讓老闞帶路去山裏找老睡仙。老闞提上一把砍刀,與石高靜沿著玄溪溯流而上。
過了丹灶村,玄溪越來越窄,再往上走三四裏路,那條溪邊小道也時有時無了。老闞說,他聽村裏老人講,逸仙宮的道士過去就有進山修行的,而且多是住在瓊頂。那裏一年到頭雲霧繚繞,是神仙出沒的地方,成仙的可能性更大。不過瓊頂太難爬了,他隻在二十歲的時候上去過一回。石高靜說,我一次也沒登頂,今天借這機會上去看看。
二人一邊說話一邊前行。隨著地勢的變高,玄溪的水越來越少,最後成為涓涓細流。當涓涓細流也沒有了,一陣涼風撲麵而來,石高靜抬頭一瞅,原來已經登上了一個山頭。向後看看,層巒疊嶂,玄溪水庫和印州城都被遮住。再往前走,隻見一道山脊扛了幾十棵老鬆樹斜立著,山脊的兩邊則是一眼看不到底的深壑。老闞說,這地方叫“麒麟背”,走過這一段,爬上麒麟頭,就是瓊頂了。
二人稍事歇息,便踏著滿地的金黃鬆針在林中穿行。走出鬆林,前麵的路越來越陡,二人隻好手足並用,直累得大汗淋漓氣喘籲籲。老闞一邊擦汗一邊說:“那個老睡仙,他會到這裏住嗎?”石高靜說:“肯定在這裏。我打坐入定的時候,見他就在這瓊頂之上。”
二人爬一會兒,歇一會兒。不知不覺,周圍白霧茫茫,視線僅限於十米之內。石高靜說:“咱們進入雲層了。”老闞說:“對,從遠處看,今天這山肯定又是白頭。”
再往前去,是一片陡坡。二人奮力攀上去,霧氣裏出現了兩垛巨石。老闞指著它們說:“到頂了。這是麒麟的兩個角。”石高靜走過去,靠在石頭上直喘,好一會兒才平息下來。
這時,他聽到了一種聲音:呼——呼——,緩慢悠長,一聲接著一聲。他驚喜地小聲道:“老睡仙就在那邊。”
二人走了十多步遠,來到懸崖邊上。這裏立著一棵歪歪扭扭的古鬆,鬆下有一條下行的石階路。老闞說:“我當年來這裏的時候,怎麼沒發現這條路呢?”
石階路是在石壁上鑿出的,隻有二尺來寬。二人緊貼石壁小心翼翼地往下走,越走那鼾聲越響。等到石階路變成水平狀態,石高靜發現前麵的石壁上有一個洞,鼾聲正從裏麵傳出。走過去看看,原來這洞被一塊石板從裏麵堵住,僅露一條窄縫。趴上去往裏麵瞧,裏麵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見。他推一推石板,卻推它不動,就喊了起來:“老神仙。老神仙。”喊了好幾聲,裏麵鼾聲依舊。老闞說:“看我的。”他撿起一塊石頭,猛敲那塊堵洞的石板,鼾聲戛然而止。
石板移開,老睡仙露出頭來,花白的發須上還沾著幾根枯草。他鑽出僅容一人出入的洞口,抹了抹眼屎問:“你們來幹什麼?”石高靜向他打個圓揖:“老神仙,逸仙宮正在重建,已經有地方住了,我來請您下山。”老睡仙搖頭道:“我不去。”石高靜說:“你年事已高,獨自住在這裏,也沒有人照顧……”說著,他探頭往洞裏看看,發現這洞是人工鑿出的,裏麵呈壺腹狀,能容一人臥寢或兩三人坐談。裏麵有一大堆細軟的幹草,看來老睡仙就睡在草裏。
他抽出腦袋問老睡仙,這洞是誰鑿出的,老睡仙說是白玉蟾。這讓石高靜吃驚不小。白玉蟾是南宗第五祖,南宋時期駐世,是瀟灑倜儻的一位先賢,有著作多種。傳說他在瓊頂山住過,可沒想到他還在這裏鑿洞。石高靜問老睡仙:“這麼說,你這洞住過白祖?”老睡仙卻搖頭道:“沒有。當年他把這洞剛剛鑿成,正好一個道友來了,要住在這裏,白玉蟾就讓給了他,到旁邊另鑿了一個。”石高靜問:“那個洞在哪裏?”老睡仙向東邊指了指,領他倆走了過去。石高靜看見,那邊石壁上果然也有一個洞,裏麵空空如也。他問,白玉蟾是不是住在這裏,老睡仙說,還不是,那時候上山修煉的人多,他又讓給別人了。他鑿一個讓一個,一共鑿了七年,鑿出了七個。第七個洞鑿成後沒人來跟他爭,他才住了進去。可是,他隻住了七天就不見了,道友們說他升天了。石高靜感慨地道:“白祖有這樣的德行,能不登仙升舉嗎?”
說罷這話,他讓老睡仙帶著去看另外的幾個洞。三人沿著那條窄窄的石階路,看了一個又一個,發現每一個都空空蕩蕩。到了最後一個,洞口卻讓一堆石頭堵住。石高靜問,這一個為何堵起來,老睡仙說,裏麵有東西。石高靜問:“什麼東西?”老睡仙說:“陳仙姑的靈蛻。”老闞叫了起來:“什麼?這裏有她的屍骨?”
石高靜早年聽師父講,瓊頂山傳承的龍頭簪子,師父隻見過兩根,一根在師父頭上,另一根在陳仙姑頭上。陳仙姑與師父同輩,叫陳崇蘭,被人叫作陳仙姑。陳仙姑早年住在山後一個小廟裏,因為性情孤僻,先後收過幾個徒弟卻都走掉,隻剩下她自己獨住。“文革”中,陳仙姑離開那裏不知去向。
他問老睡仙,能不能打開洞口看看,老睡仙便向洞口打個圓揖:“陳仙姑,有人來拜訪你啦。”說罷,就去移開那些石塊。
等到洞口完全露出,石高靜衝那裏打個圓揖,探頭觀看。在感受著一股陰森森的氣息的同時,他看見了裏麵的白骨。那些白骨顯然被人整理過,成堆架起,最上麵放著一個腦殼。
他直起腰來,問老睡仙是何時發現這個洞的,為何判定這就是陳仙姑。老睡仙說,三十六年前,也就是文化大革命剛鬧起來的時候,陳仙姑跟他講過,現在天下大亂,玄門麵臨浩劫,她萬念俱灰,決定去瓊頂了此殘生。說過這話,她果然走了。後來,他到這裏看過陳仙姑,但陳仙姑很生氣,嫌他打擾了她的清靜,從那以後他就再沒上來。直到兩年前,盧美人占了簡寥觀,他來這裏住,發現陳仙姑隻剩下一堆骨頭了……
老睡仙探手入洞,拿出一根簪子遞給石高靜:“你看,這簪子是不是跟你的一樣。”石高靜接到手中看看,又拔下自己頭上的那根和它放在一起比照,見兩根簪子果然毫無二致,都帶了龍頭,而且龍頭都是白頂。他想,陳仙姑的這根簪子,傳承二十多代,最後卻陪著陳仙姑的白骨,即將爛在這個山洞裏了。道教之衰,時也,命也?
石高靜眼含熱淚,恭恭敬敬地將陳仙姑的簪子放回洞裏。
他看著手中剩下的這一根想:目前,這種龍頭簪子還被人頂著的,大概隻有這一根了。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簪子的分量。他莊重地將它重新插在頭頂,向這石洞三禮三叩。而後,和老睡仙、老闞一起搬動石塊,將洞口再次封起。
往回走時,石高靜再三勸說老睡仙下去住廟,老睡仙還是搖頭,說:“我到了那裏,會睡不踏實。”石高靜說:“憑你幾十年練出的睡功,怎麼能睡不踏實呢?”老睡仙抖動著胡須一笑:“肯定睡不踏實。”
說話間,老睡仙住的洞口到了。他停下腳步說:“恕不遠送,你倆走好。”說罷就弓起老腰鑽進洞裏。石高靜隻好作揖道:“老神仙,打擾了。”
他聽見,老睡仙鑽進洞中,開始吟誦陳摶老祖的《睡歌》:
臣愛睡,臣愛睡,不臥氈,不蓋被。
片石枕頭,蓑衣覆地。南北任眠,東西隨睡。
轟雷掣電泰山摧,萬丈海水空裏墜,驪龍叫喊鬼神驚,臣當恁時正酣睡。
閑想張良,悶思範蠡,說甚曹操,休言劉備。兩三個君子,隻爭些小閑氣。
爭似臣,向清風,嶺頭白雲堆裏,展放眉頭,解開肚皮,打一覺睡!
更管甚,玉兔東升,紅輪西墜。
老睡仙吟罷,又打起了呼嚕。老闞說:“這個老道,真有意思。”石高靜示意他不要說話,放輕腳步離開了這裏。
走上崖頂,老睡仙的鼾聲依稀可聞。石高靜看著周圍的茫茫雲煙,長歎一聲,開口吟道:
有人在醒,有人在睡。
睡者或醒,醒者或睡。
睡者何為?醒者何為?
仙人洞裏,白骨成堆!
玄溪湯湯,瓊頂巍巍,
吾之龍簪,來日歸誰?
石高靜吟罷,覺得責任感與緊迫感像兩垛巨石一樣,壓上了他的肩頭。
二人下山,快到丹灶村時,看見闞敢從希夷台那邊低頭走來。老闞喊他一聲,問他回家幹什麼,闞敢神色慌亂,欲言又止。老闞把眼一瞪:“出什麼事啦?說話呀!”闞敢像害牙疼似的吸一口涼風,說:“燕紅到山上來了。”老闞問:“她來山上怎麼啦?”闞敢說:“她說她決定出家。”老闞驚訝地道:“是嗎?她也要出家?”他扭頭看看石高靜,石高靜笑道:“瓜熟蒂落。我料到她會來的。”
闞敢抬起頭,用埋怨的口氣說道:“師父,你收下了我,還要那燕紅幹什麼呀?”石高靜說:“玄門常開,無量度人嘛。你常念《常清靜經》,別胡思亂想就是。”闞敢說:“不行,我控製不住自己。我一見她心就慌,我回家呆著去。”說罷就往溪坡上麵的丹灶村走。
老闞看著兒子的背影道:“燕紅一來,你那裏就麻煩了。”
石高靜說:“乾道坤道同住一廟,古時就有,眼下在全國道觀中更是常見。麻煩和煩惱肯定有,不過,如果防微杜漸,因勢利導,就會保持純潔道風,同時又能營造陰陽和諧的氣場。老闞,你回家勸勸闞敢,晚上帶他回去一起過節。對了,晚上咱們要拜月,你在小廣場上安一張桌子,準備幾樣供菜。”
老闞答應一聲,往村裏走去。
石高靜回到逸仙宮建設工地,見大殿的腳手架上空無一人,便知工人們都回家過節去了。剛走到工棚那兒,羅清灝從裏麵出來打招呼:“師父回來啦?”石高靜問他在這裏幹什麼,羅清灝說,建廟的人都走了,他幫老宋看護工地。老宋是建築隊的工頭,這時也走出來說:“石道長,有小羅道長幫忙,我就不怕那些小偷小摸啦。”石高靜笑道:“好,小羅的武功該派上用場啦。聽說燕紅來了,她在哪裏?”羅清灝說:“我讓她到寮房住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