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他停頓之際,我趕緊插言,告訴他在美國有很多讀者對他所持的所有宗教觀點感興趣,我進而又問,刊登在《朋友》第三卷上的獨立派小冊子上的“摘錄”是否是切實可靠的引文。他回答說,那的確是摘自他手頭的一本小冊子,題目是《一個獨立者的抗議》,或者大體上是這樣的意思。我告訴他我認為那段摘錄有多麼精彩,我多麼希望能通讀全文。他這樣答道,“當然,人是一片混亂的真理,卻不知上帝是一個有序的上帝。不過,摘錄裏的那段話比原文裏的更能打動你,因為我已經將它過濾了一下。”
我起身道別時,他說:“不知道你喜不喜歡詩,但我還是想把最近在洗禮紀念日上做的幾首詩念給你聽。”他就那麼站著,背誦了十一二行詩句,抑揚頓挫,鏗鏘有力,開頭是,基督為上帝而生——
他問起我一路旅行都去了哪些地方,得知我去過馬耳他和西西裏,於是,他將兩個島嶼比較一番,不停地重複他從那個國家返回時給倫敦的主教說過的話,“西西裏就是一個政治經濟的好學校;因為在那裏的任何一個城鎮,你隻需詢問政府頒布了哪些法令條文,反過來你就會知道應該怎麼去做,在措詞上,那是與任何善良和明智的事物完全相對立的法律。政府帶給那快樂花園的唯有三件事,即:疥瘡,天花和饑荒。可是在馬耳他,法律和理性的力量正在發揮作用,把阿拉伯人那原本寸草不生的居住地變成了人口稠密、物產豐富的地方。”送我出來的時候,他又向我展示了一幅掛在隔壁房間裏的畫,那是奧爾斯頓所作,他說:“一個名叫蒙塔古的畫商曾經拜訪過他,看到這幅畫時說,‘嗯,你可收藏了幅好畫!’因為他料想這幅畫肯定出自某位古代大師之手;隨後,蒙塔古背對著畫繼續說話,後來他抬起一隻手摸了一下那幅畫,驚呼道,‘天哪,這幅畫創作還不到十年,’——此人手筆居然如此精細高明。”
我和他呆了大約一個鍾頭,但有關他談話的絕大部分內容已無從記起,因為與他的談話,就像他書裏的一個個段落——或許都一模一樣——他常會陷入某種老生常談之中。正如我所預料到的,這次拜訪更像是他一個人的展示,而不是兩個人之間的交談,除了滿足我的好奇心之外沒有別的意義。他年事已高,思維已經形成某種定勢,無法下降到與一個新夥伴交流思想的地位。
我從愛丁堡去了蘇格蘭高地。返回途中,又從格拉斯哥到了鄧福裏斯,因為一心想要轉交一封我從羅馬帶回來的信件,於是便四處打聽克雷根普托克。那是尼思河穀的一座農莊,屬於十六英裏之外的鄧斯科爾教區。農場附近沒有公共馬車經過,我就從客棧雇了一輛私人馬車。我找到了那座房子,四周是石楠叢生的荒山,就是在此,那位孤獨的學者為自己那顆高尚心靈汲取了營養。卡萊爾年輕的時候就已經相當成熟,作為一個作家,他不必向自己的讀者隱瞞什麼,作為世間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他卻隱姓埋名,獨居在那座山間農場,他仿佛按照自己的方式把握住了倫敦最好的東西。他個兒很高,略顯憔悴,長著峭壁一樣的額頭,鎮定自若,侃侃而談,遊刃有餘;他堅持用自己的北方口音說話,顯得饒有趣味;話題裏充滿輕鬆的軼事,充足的幽默感使得他所看到的一切事物都顯得輕鬆活潑。他以一種開玩笑的方式談話,即便是那些耳熟能詳的事物,他也能讓同伴產生豐富的聯想,很快就能熟悉了他的精神和靈魂,而且,了解那些注定要成為一個美麗神話的事情,也是件樂事。他身邊所見無幾,人也寂寞孤獨,“方圓十六英裏之內,除了鄧斯科爾的牧師之外,再沒有別人同他說話。”所以,書就成了他談話的主題。
他把談話中經常提到的事物,都一一命了名。他把《布萊克伍德月刊》稱作“沙子雜誌”;近距離探討生活前景的《弗雷澤雜誌》成了“泥巴雜誌”;標誌著某家破產企業的一條附近小道成了“最後六便士的墳墓”。當有人對某個天才過分褒揚讓他厭煩時,他會宣稱對自己家豬的智慧有多麼令人仰慕。他已經花了很多時間想方設法把那可憐的畜生圈在他筆下的圍欄裏,但是豬偶爾也有幸顯示出自己非凡的判斷力,它發現可以拆掉一塊板,讓他無法得逞。盡管如此,他仍然認為,人是這個星球上最富有創造力的小生命,他喜歡尼祿之死勝過大多史記,“Qualis artifex pereo(我心目中那樣傑出的一位藝術家死去了)!”他崇拜任何向他揭示真理的人。他一度曾研究過美國,閱讀了大量的相關書籍。蘭多的原則不過是反叛而已,他所畏懼的卻是美國的原則。就他所知,在美國,最妙的事情就是:在那裏,隻要幹活就有肉吃。在斯圖爾特的書中,他讀到一個這樣的故事:他向紐約的一家旅館打聽賣鞋的地方,有人就帶著他走街串巷,就在那時,他發現芒戈正在自己家裏吃烤雞。
我們談起了書。他沒有讀過柏拉圖,也瞧不起蘇格拉底;迫於無奈,他更是把米拉波拉出來充英雄。他稱吉本為連接新舊兩個世界的橋梁。他讀書很雜。《魯賓遜漂流記》之後,他所喜歡的書就要數《項狄傳》了,早些時候,他還曾喜歡過羅伯斯頓的《美國史》。盧梭的《懺悔錄》讓他發現自己並不那麼笨;他學德語已有十年之久,因為當時有人暗示,在那個語言中他可以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他抱著失望和諷刺的態度看待目前的文學現狀;他列舉了大書商們每年花在廣告宣傳上的巨額資金。結果是沒有一家報紙值得信賴,書賣不出去,書商們的破產也指日可待。
他又回過頭來談論英國的貧民,國家的擁擠,公職人員自私自利、玩忽職守、司其政而不盡其職。“政府應該給窮人指條路。愛爾蘭的窮人來到這兒的荒野上流浪。我太太製定了一條原則,那就是應該給亞當的每個孩子麵包吃,並且向鄰居提供必需品。但是,這裏有良田千頃,足以讓他們每個人都有肉吃,卻沒有人給這些愛爾蘭窮人一個指示,叫他們到荒山上去耕作。他們燒掉了一個個草堆,以此來強迫有錢人給他們一些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