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暖月涼,浣雪閣的雜草早已悄悄從牆角探出了頭,院子裏隻有蟈蟈聒噪的低鳴。陸子逸獨自一人斜倚著漢白玉護欄,旁邊放一隻紅酸枝木雕梅花禦題詩文具盤,上麵擺著酒壺,一隻虎斑瑪瑙獸耳杯,和一隻犀角雕螭龍紋杯。陸子逸拿起犀角杯,斟了少許酒湊近鼻子,深吸了一口氣。
一杯好酒,不必飲,便知醉。
“真是好酒。”陸子逸歎道,“悶罐子,再不出來可就沒你的份了。”
不遠處的樹影微微顫動,悶罐子猝不及防地從樹上跳了下來。“你怎麼知道我來了?”
陸子逸放下酒杯,天真無邪地笑著:“因為你的式神(1)在附近啊。”陸子逸指了指草叢,“隻有秋天的蟈蟈才會鳴叫。”
悶罐子依舊是那幅萬年不變的表情,今晚,他換下了那身滿是屍油味的乞丐服,穿著一身灰黑色的羽織和梅子青色雙宮綢的中衣。隻是他的身後依舊背著一個麻編織的箱子,上麵插著鬼風車。
悶罐子隨意地坐在玉階之上,執起那隻虎斑瑪瑙獸耳杯,慢慢將杯中之酒飲下。
“謫仙樓的月下尊?”
陸子逸點了點頭,又斟了一杯,道:“上次的羅漢局多謝相助,要不然我還真是無法脫身呢。不愧是陰陽師周墨昀,易容之術果然出神入化。”
悶罐子麵色依然,平板道:“舉手之勞,況且容貌能學,棋學不得。我已經盡力學你的棋風了,但是還是被沈渃朝看出了破綻,還好,他沒說什麼。對了,先不說這件事,倒是這次,王元所似乎和你們杠上了。”悶罐子輕輕拭了拭嘴角,絲毫不掩飾眼中的憂慮。風翻衣袂,灰黑色的羽織仿佛被夜色染就。
“若隻是京師派與永嘉派的恩怨,倒無所謂。說到底,還是和密扇案有關。”陸子逸歎然道,“王元所是國舅爺的人,自從我上次讓你把密扇偷出來之後,國舅爺一直在懷疑是弈苑裏有人搗鬼。眼瞅著弈苑裏親近太子一派的是李焯師兄他們,王元所定是要有一番作為吧。”
悶罐子道:“不明白,你到底是哪一邊的。天天去福王府陪弈,李焯他們保太子,你也跟著蹚渾水,這算怎麼回事?”
“這個麼。”陸子逸一副苦惱的樣子,但轉而便換做一副天真無邪的笑顏,“其實我自己也沒弄清楚呢。”
悶罐子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夜風乍起,凋零的梨花乘風而興,陸子逸的衣袖飄然如輕雲蔽月,流風回雪。有那麼一瞬間,悶罐子恍惚感覺到,這個人是與世隔絕的。有人說,地極之北的冰雪,千年不化,世間果真有不會融化的冰雪麼?如果有,他真想看一看。
“聽說你去了國清寺?”陸子逸倚著冰涼的玉階,隨口一問。
悶罐子點了點頭:“去和野雪大師論禪道而已。”
“野雪師傅麼,想必是難纏的對手吧。”陸子逸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都聊了些什麼呢?”
“名。”悶罐子一臉認真,“比如,圍棋,黑白二子輪流下,所圍多者勝,這便是圍棋,圍棋就是它的名。若你叫它芍藥,人們隻會反應出一種嫣紅的花朵,而非圍棋了。”
“可是本質並沒有變,不是麼?”陸子逸不禁一副疑惑的樣子,“隻要我願意,在我心中可以給圍棋擬定一個新名字,比如墨韻之類的。”
悶罐子道:“不完全是這樣。比如王元所吧,你聽到王元所這個名時,會反應出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陸子逸的白色暗蓮紋廣袖如瀑一般,遮住了半邊臉頰,壞笑道:“大概是比白璟還要壞的人吧。”陸子逸拿白璟玩笑向來似乎忌憚。
“是這樣嗎。”悶罐子語氣沉穩而優雅,“但是在我心中,王元所這個名字,隻會讓我的眼前浮現出一個人,這個人是效忠於鄭國舅爺的,僅此而已。所以王元所和王元所兩個名字聽起來一樣,但是確實完全兩種不同的人。”悶罐子一提到這樣的話題,便如老師一般開始諄諄教誨起來。
“但王元所還是那個人。每個人所見、所聞、所感不同罷了,所謂名,不過是每個人心中的束縛罷了。”陸子逸淡然一笑,高遠寧靜,“比如,在陸子逸這個名字下活著,就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吧。”
悶罐子原本端起酒杯的手,於半空中凝住,束縛,他從未想過這個詞,而今日,當他聽到這個詞的時候卻感到頗為震驚。站在他麵前的隻不過是一個十八歲的年輕人,然而他的背影卻如同佛前千年的光熙一般,揮之不去。一個人究竟要經曆什麼事情,才能作得如此蒼茫憂然的感悟呢?
誠然,陸子逸明朗如月,但是悶罐子卻似乎看到了這個年輕人心中隱藏的悲涼。悲涼而黑暗,仿佛子夜的潮水一般要將他吞噬了。
悶罐子曾經聽到野雪說過,他似乎很想收這個年輕人作為弟子,繼承他的衣缽,然而最終卻沒有說服,如今也算打消了這個念頭。一個宿慧如此的人,不入仕,不出塵,安然於昭和弈苑這小小一隅,怕是“潛龍勿用”,隻待“飛龍在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