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站的月亮屬於離家的旅人,屬於身上背行李的人、口音不同的人、著急的人。月亮用清光在地下寫字:別離——回家。車站的月亮有清脆的回聲。每夜,火車把月亮拉到遠方,交給下一站的月亮。
雲彩是誰的衣裳,脫到岸邊被風吹走這麼遠?
雲的衣裳像洗衣機冒出的泡,堆在山的頭頂。
雲不散,雖然最後散了,但在天上依存了最多的時間。從飛機上看下麵的雲,很薄,飛機不忍心去撞這塊被單似的雲。從天上看,雲彩不是團,它的縫隙露出大地的黑色。雲所以沒被風吹破,是後麵的雲手抱住前雲的腳,說它們搭一個梯子也行,平行的梯。雲毫無目標地漂泊,聽從風的擺布,身板越來越薄。飛不了多久,雲的全身都變成了肋條——天上常有梯田形、洗衣板形、台階形的雲,那是雲的肋部,腦袋和手都累沒了。
雲是衣衫,雖然不知道這是誰的衣衫。姑且算是星座的衣衫,洗澡脫在岸邊,被漫出河岸的水衝跑了。不要說天上沒有河,我過去也這麼想。自從二〇一一年六月二十二日北京下了大暴雨之後,我覺得一切地方都可能突然出現一條河,從地鐵站口湧進站裏,從高架橋懸下瀑布。誰知道,北京的“天”上,竟會有這麼多的水,幾百上千噸。水開始並不遵從重力定律,在雲的一個什麼地方待命。後來出發,按重力定律一傾而瀉,沒讓牛頓驚訝,但北京人民都驚訝。遠望北京機場如洞庭湖一樣波光瀲灩,這時,水麵實應劃出一隻又一隻小船,赤衛隊長韓英(機場旅客中找到這樣的人不難)站船頭唱: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機場如果不是泡著一架架呆鳥似的大飛機,這裏多麼像紅區,像鄂豫皖邊區老革命根據地。旅客們在候機樓合唱——太陽一出(讀區,不要讀出)閃呀嘛閃金光啊。(男合)清早——,(女合)船兒一,(眾合)去呀嘛去撒網,晚上回來魚滿艙,啊……多好!跑道修得平,水上波紋細膩,如宋代古畫的水波紋。
天有天的莊稼,雲是天的大豆高梁。天有天的河川,雲是河川。地上的人仰麵看雲,想到雲像棉花堆、像羊群、像城堡。在天人的眼裏,雲有五色,分成紅黃綠青藍。此中奧秘,不足與人類視網膜道也,各有各的樂趣。從一堆亂糟糟的雲裏,天人看到小麥青青,看到雲裏的森林蒼鬱高古。雲的河水有輕柔也有泛濫,魚蝦亂蹦。天上的礦是鉛灰低重的雲層,礦工是天堂疲憊的飛鳥。你以為小鳥飛來飛去在天上玩嗎?不能這麼說,它們是天上的勞動人民。
鳥兒在天的春天叼來種子播種,看護小苗生長,長成穗,灌漿,成熟。秋天的黃昏,老鴰從天際低飛,它們背負糧食,隻不過人眼看不清天上糧食的模樣。人眼睛分不清的東西太多了,分不清光線裏的紅外線和紫外線,而昆蟲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紅外線紅,紫外線紫,如此而已,人類怎麼了?
在天邊,大雁馱著成捆的麥子,運到南方。燕子馱著小把的油菜,運到另一個地方。雲的河流開埠,大船裝滿了糧食、絲綢和礦石,運到雲的第一和第二世界做買賣。雲上的礦可提煉水晶,提煉翡翠。玉在天上是最平凡的東西,像鵝卵石一樣。地上有什麼天上就有什麼,五穀稼穡,堆在天堂。
你問開飛機的飛行員在天上有過多少奇遇?燙金的雲彩憑空奔忙,紫色的雲彩搭一個玫瑰色的拱門。雲彩有雲的手語,它與其他的雲對話,談風向、風速和愛情。飛行員都是守口如瓶的人,他們為了自身安全決不透露天上的事情,不說出他們看到了碧綠的雨滴、雲裏的動物大戰——它們的名字全帶“豸”字邊,但念不出讀音。飛行員獨處時會陷入冥想,會欲言又止,他們又想起天上的奇遇。沒人對飛行員嚴刑拷打,逼他們說出天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