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節 土離我們還有多遠(1 / 2)

花日村在大雁山的後邊。“花日”就是花兒,蒙古語“花”的音譯。這個詞也是對漢語的借用。蒙古語中,“花日”是花,“訥日”是名字,“覺日”是畫,“怒日”是臉蛋子,“夏日”是黃,“穆日”是腳印,“海日”是珍惜,都好記。

為什麼叫花日村?我問吉雅泰。

花日是外號,這個村的人愛種花,實際上叫大雁村民組。吉雅泰回答。

花兒——大雁,這些名字都好聽,淳樸而遙遠,以後人們會離它們越來越遠。沈陽航空博物館附近有一家“大雁肉燒烤店”,我看了——心情怎麼說呢——無論人類遭受到怎樣的旱澇災害,都不必去憐憫,他們曾經對動物這麼無情。

我們走上大雁山頂往下看,花日村沒什麼花,每家門口有三四棵柳樹。房子沒鋪瓦,屋頂的泥巴被太陽曬褪色了,燥白。土埋在地裏原本都是新鮮的黃色,土也氧化。進村,見每家窗下擺四五個木製箱子。不是蜂箱,是花箱。

冬天賣橘子的木製包裝箱,裏邊墊一層塑料布,盛土栽花。

這些土可了不起。吉雅泰說,草原沒有土,是圖卜勳老漢套驢車從外地拉來的土。

草原沒有土嗎?這真是個奇怪的說法。廣闊的草原怎麼會沒有土呢?草原難道是塑料的嗎?然而,草原真的非常缺土,或者說綠浪翻滾的草原隻有薄薄一層表皮的土。這層土珍貴呀,它是無數青草用根須編結的半尺厚的土氈,是草原的衣裳,下麵的流沙無止無休。鄂爾多斯草原水草豐美,它也是央企主力煤田的所在地。《半月談》雜誌二O-O年第十期報道:“那裏有上灣、榆家梁等千萬噸級的礦井,高管每年拿幾十萬元的工資。采礦的結果造成地表塌陷,植被枯死,水源滲漏,土地不長草。”沒土了,怎麼長草?煤礦開采區的牧民背井離鄉,生活窮困。煤采完,草原失去黃金般的土,將變成永遠不適合人類和動物生存的無人區。

蒙古人珍惜草原,包括珍惜這一層薄薄的土,它是草原有血有土的皮膚。剝掉這層皮,草原就死了。祖祖輩輩鮮花盛開的故土,死在了GDP上。GDP變成了剝皮抽筋的代名詞。野花在草原盛開,野花隻用它自己腳下的一盅土。它懷抱自己的土,死後又用枯萎的枝葉填充自己用過的土。除了土,野花一生什麼也沒有,它們知道報答。

牧民們不挖草原的土栽花。草原的花兒比海洋的浪花還多,還需要在自己家裏栽花嗎?要想栽,自己去弄土吧。就像花日村每家門前擺的木箱子,土像在河床裏那樣細膩,擠在木箱裏,舉著嬌豔孤獨的花朵,如禮物。

圖卜勳的家住在村子最東邊,比別的家低矮。屋頂西北角已經露天了,還沒用泥抹上。門口大鵝叫,老人貓腰從門口走出。他身高一米八多,開口笑,兩撇灰胡子從上唇垂下來。

看花來了,吉雅泰說。

嗨,都是鄉下的花。圖卜勳雙手在褲線上蹭。他的花木箱放在窗台上。一箱秋海棠,個頭矮小,紫紅的花瓣像蠟做的。一箱三色堇,也叫貓臉花,每朵花上有藍、黃、白三種顏色。還有一種花的莖像注滿了水,躺在土上不起來。它的葉子如小香蕉,肉乎乎的。

這是什麼花?我問。

太陽花嘛。今天陰天,它不開了。老漢說,它的脾氣很怪,太陽出來才開花,紅的黃的小花。

老漢指著那箱高棵的花,這是指甲花。春天的時候,苗是紅梗就開紅花,白梗開白花,它們不騙人。

老漢笑起來,皺紋遮住了眸子。他說,指甲花也有脾氣啊。花兒謝了,胳肢窩長出一個小口袋,不能碰,一碰就像彈弓那樣,把種子射出去了。

這是好事啊,吉雅泰說,自動播種機。

這個事都是瑙浩做的,老人說。

“瑙浩”在蒙古語裏是“狗”的意思。我說,狗聰明。

不是。老漢喊:瑙浩,瑙浩——

跑過來一隻白爪白嘴的小黑貓。

老漢說,它名字叫“瑙浩”。秋天了,它上窗台專門碰指甲花那個小口袋,然後去抓蹦出來的種子。

黑貓舔舔白爪,像說“是這麼回事”。

養花的土是你用車拉來的嗎?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