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節 土離我們還有多遠(2 / 2)

是,我幹不動活了,套驢車拉點土,送給各家種花,也有種柿子的。老漢回答。

咋不上草原取土?我問。

那不行,咱們從來不挖土,土下麵就是沙子。你看那些出夏營地的牧人,他們套牛車走,在這個地方支蒙古包住兩個月。回家了,把木頭楔子拔出來,土踩實。你在草地上釘一個楔子,拔下來不踩好,這塊土就破了,像傷口一樣,不長草,沙子從下麵冒出來。嗨,土就像肉一樣,咱們不破壞它。

什麼人破壞土?

唉,老漢歎氣,伸胳膊指門外,外邊來的人都破壞土。他們不心疼土,開礦呀、種西瓜、種藥材,第二年再換地方。種過地的土全都沙化了。開礦更完了,河都完了。

你拉的土是從哪兒破壞來的?吉雅泰開玩笑問他。

我的土不是破壞來的。老漢挺直腰板說。春天,西拉沐倫河的冰化了,發大水。水退了,岸邊留一尺厚的淤泥,我套車把泥拉回來。挖泥也不要在一個地方挖,第二年發水,讓挖過的地方淤平。

離這兒遠嗎?

遠,吉雅泰說,西拉沐倫河離這兒五十多裏路呢。圖卜勳老漢帶著幹糧,車上拉著瑙浩,還有咪咪——咪咪是他家狗的名字,到那裏拉土,一回拉五六個木箱的土。

圖卜勳笑,他的臉、脖子和胸膛都是紅銅色的。他舉起四根手指,一回拉四箱土,一箱十斤吧。

名叫“咪咪”的細腰黃狗跑來,坐地下看老漢伸出的手指。

老漢的兒子和女兒都在日本留學,吉雅泰介紹。

老漢笑著伸出三根手指,孩子在日本工作三年了。他說,看看我的驢車吧。

繞到房後,我大吃一驚,驢車上扣一個駕駛樓。鐵皮鑽眼,穿牛皮繩子係在驢車駕杆上,駕駛入坐鐵皮樓子前麵。

現代化,老漢說。

小毛驢拴在車邊上,低頭吃帆布袋子裏摻黑豆的幹草。圖卜勳套毛驢,咪咪和瑙浩迅捷地鑽進駕駛樓,坐在人造革長椅上,從風擋玻璃裏嚴肅地向外看。

你們坐上吧,繞村子轉一圈,老漢邀請。

不坐啦,我們謝辭。

毛驢抬頭,仿佛聞空氣有什麼味道。南風捎過來草的氣味,我想起西班開詩人希梅內斯寫給小灰毛驢普拉特羅的詩:

這路邊的花多美呀。許多牛啊、羊啊,還有人,從這些美麗的花旁走過。而花呢,仍舊立在路旁。花的一生就是春天的一生。然而普拉特羅,如果我們讓這些花在秋天也為我們開放,用什麼辦法讓它們永遠鮮豔呢?(趙振江譯)

我見過愛錢財、愛肴饌以及愛珠寶的人。我也見過愛土地的人,但他們仍然把土地當作母雞生農作物的蛋。圖卜勳老人是我見到的最愛泥土的人,僅僅是土,就讓他歡喜不盡。村裏栽著鮮花的土,是他趕車從河邊拉來的。而草原上的土,在他眼裏是一片不能觸碰的血肉。

我有些走神了——我所想的是——以後我們的國土會不會沒有土了,被風刮跑或被河流衝入海裏。“土”,這個最土氣的字將會像礦產資源一樣成為珍稀品,應了那個詞——“稀土”。春天裏,北京、石家莊、沈陽的人為沙塵天氣所刮來的土而責怨。細密的土落在人的衣服和車上,讓人煩。然而,它們仍然是珍貴的土。以後土搬家了,甚至沉入黃海,永不返回陸地。再往後,刮在人臉上和車上的全都是沙子,想見土已經見不到。這不是妄言,沙漠的風裏,沒有一點點土。

中國人如果為了工業化而喪失藍天,喪失魚兒遊弋的河流,最後連土都不複擁有,後代會說他們並不需要工業化,他們想有一片有土的國土。成吉思汗陵所在的伊金霍洛旗烏蘭木倫鎮的一百零八個自然村已經有四十九個喪失了土,地因為采煤抽水而塌陷,這些村子消失了。

圖卜勳把兩箱花裝到車上,說送給村西的白喇嘛。駕駛樓裏的貓狗把爪子搭在木箱上,花朵在它們鼻子前麵擺動,使它們像在嗅花的香氣。圖卜勳步行,在離毛驢一米遠的地方揮著鞭子。鞭子係一根細細的鞋帶,上麵拴著碎布條,打上去,驢也不會覺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