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節 動物為什麼不笑(2 / 2)

還因為解構權威。權威狼狽不堪之時,地位低下的弱者樂不可支。弗洛伊德在談到幽默的病理學原因時說過:“笑話重新分配力量,迫使超我允許自我獲取一些滿足。”如同父母在孩子麵前無能、無智(否則不會摔倒)而顯出可笑。孩子長大,譬如長到三十歲,看到父母摔倒之後不再笑,弱者變成了強者,喜劇轉為悲劇。

這裏說的不是父母窘困給孩子帶來歡樂,說孩子在笑和母親之痛之間優先選擇笑。笑與笑的不可遏製性是人類的先天稟賦。人們知道,笑來得多麼快,像電一樣。笑來了隻好笑,沒辦法拒絕。也證明前麵說的一個推論——人其實沒什麼良心。所謂良心,大多得自後天教化。小孩子不裝假,該笑就笑,情緒與道德無關。

笑,有時不回避殘忍。可是,有的人一邊笑一邊流下眼淚是因為什麼?笑和哭不在大腦同一區域,情緒也接不上,涇渭何以合流呢?前麵說過,笑是突然“來”到的,無法抵抗。而淚水是良知對笑的抗議。人越笑良知越痛,悲傷浮上心頭。

動物的武器有爪、牙、喙、刺、屁。人類也拿爪牙當作武器,另備刀槍劍戟、鏜棍叉耙,狗牌櫓子漢陽造,直升飛機阿帕奇;還有一樣利器叫笑。仔細一想,以笑充當利器不僅費解而且好笑,然而事實如此。

——當草根麵對權威,笑是他們隨身攜帶卻無法收繳的佩刀。權威手握生死大權,咆哮、震怒,草根們卻笑了,此刻的笑侮辱了權威。人放鬆的時候才發笑,臉上三十三塊肌肉鬆弛協調,膈與不隨意呼吸肌自主運動,內心喜悅,人哈哈大笑。“別人描述這是一個充滿危險的世界,你卻認為這是個玩笑。”(弗洛伊德)笑比刀都厲害。

笑顛倒了尊卑的位置。

強者何以被弱者的笑所激怒?研究幽默的專家對此頗感棘手。德奧學派的精神現象分析專家認為:

笑本該是勝利者的權利。或者說,勝利者才有權利笑。卑賤者、窮得連下頓飯都沒著落的人如果笑了,顯示著一種優越。這當然費解,卑賤者有什麼優越?這是人之生命的奧秘之一,簡稱自由的尊貴,也叫選擇的尊貴。古今的文學作品,除去史詩推重崇高,其餘都包含著譏諷,利用笑嘲弄權威、貴族、偽善偽真與偽美,嘲笑秩序甚至於生命與時間。中國譏諷作品少的原因恐怕是讓秦始皇及後世列皇燒掉了。西方的文化傳統,正經中包含著野蠻。野蠻來自盎格魯一撒克遜人、高盧人和斯堪的納維亞人的衝擊碰撞。正經來自羅馬、希臘、奧斯曼帝國以及教會。野蠻的活力更新著歐洲人的版圖與文化,莎士比亞戲劇最初的小劇場演出也粗鄙不堪。歐洲古典文學中的諷刺抨擊俯拾即是,斯威夫特、拉伯雷、奧斯丁和塞萬提斯揮舞笑之利刃砍殺生活中的荒謬。這些作品粗鄙而生動。公民意識、民主和科學精神正從這些粗鄙的傳統中生長出來。中國的文學傳統則屬於另一回事,言誌(什麼誌?),載道(何為道?),一句“溫柔敦厚”變為剪除文學性腺的鐵鉗。晚至晚清出現的譴責小說,怨毒勝過幽默,不好笑。笑在中國的經典裏沒什麼地位。不管所謂國學多詭秘(兵家)多荒誕(神仙術),都在流傳,笑的作品卻少有傳世。

動物為什麼不笑呢?此話也許應該這麼問:

——動物為什麼要笑呢?

動物似乎比人更貼近上帝。在上帝麵前,無論如何都找不到發笑的理由,笑什麼?動物們先天具有危機感,僅僅活著已是萬幸,沒工夫笑。它們沉默,沉默則接近於感恩。而笑,動搖了虔誠。動物比人“敦厚”,它們看見太陽升起,露珠在草地上齊齊發光,河水奔闊,季風吹遍大地。荒野的處境激發古典美學所說的莊嚴。是的,動物莊嚴。動物先天不笑,正像人生下來就笑。最輕佻的動物如猴子也不笑,它們永遠接觸不到笑的核心。況且,當人類養熊活取膽汁,把雞關進籠子速生,反穿動物皮毛充當貴婦人之際,動物想笑也笑不出了。老虎不妨笑一笑,有人說用相機拍到了華南虎,有人說是紙板虎,真可笑。狗也應該笑一下,人類抱著狗叫兒子。麵對數以百幹億計的動物,人給它們起了一個通號:動物;給自己起名叫“人”,此事更可笑。

人類笑著,等待電視信號接收機和春晚帶給他們更多的笑,笑不夠。人類的笑聲比任何一個時代都多了,所麵臨的困境——能源、糧食與環境問題——也更迫近。不止一個人說:現在的人太能胡鬧了,這不是找死嗎?別人聽了也隻是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