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從八點算起,包括上士的那輛車,看門人上午一共拒絕了五輛車子停在廠大門左邊的三角形空地上。其中一個火爆脾氣還下車來對他又推又搡,弄得看門人老骨頭都差點兒散架了。但這口閑氣到中午就消了,完全消了。隨後,看門人又開始做老好人了,蹦躂著幫素不相識的開車人看倒車、看掉頭。別人敬他一根煙他別在耳朵後麵老也不抽。沒有車進出的時候看門人就看人。每天都是這樣,許多許多的人打門前走過。拿大包小包的。甩兩隻空膀子的。大胖子。老人拖著老狗。女人拖著孩子。戴假頭發的。戴假眼鏡的。一路小跑的。走走停停的。男扮女裝的。孤零零的。又摟又親的。看門人看的不是門,是人哪。
看飽了一天的人,看門人下班了。看門人今天感到特別的累。他在廚房馬馬虎虎做了碗麵條,邊吃邊瞧著後麵人家的客廳:沙發上站著個衣不蔽體的小夥子,做著各種下流的動作,有個人趴在地上給他拍照。他到客廳看電視,邊看邊打瞌睡,猛然間對麵廚房裏飛出兩隻碗和一隻鏟子,把他從口水中驚醒。看門人洗洗弄弄爬上床,老關節咯咯作響,西隔壁臥室傳來恩愛的調笑。他歎口氣:這女人真沒性子,該多罵罵那個沒出息的“棒球帽”才對!
看來今晚是要有搖籃曲的了。看門人翻過身去,虛著眼皮想等,卻隻等到了睡神——
睡神有一對雪白的翅膀,輕輕罩著衰老的看門人。夢境像一隻庸俗的小船,毫無創意地駛向光線不明的深處,吱啞地拐彎,忽將沉入,忽又疾駛,不停地靠岸,不停地起錨,傾倒零星的過客,倒敘走馬燈般的麵孔。在某一幀模糊的定格裏,看門人看到了靦腆的上士,他抱歉地想要嘟囔一句什麼——夢境卻已駛至亮光閃閃的終點:明天來了。
12.明天來了,明天大駕光臨了。鄉下表弟開始了他在這個城市的第一份工:刷牆。表弟沒有任何此方麵的經驗,可工頭兒使勁拍著他的背,好像越用力就越有把握:“很簡單,你就沿著這道線兒,刷兩米左右寬,從上到下,刷完這一層,再刷另一層,沿著樓梯一直往上刷。就行了。”
表弟甚為奇怪,鼓勵自己“不懂就問”,他鄉音濃重,扭卷著舌頭,認為自己在說普通話:“為什麼要刷這麼一道?這牆好好的,又沒髒又沒裂。白刷呀?”
工頭兒上下瞧瞧雪白的牆,好像瞧著一副難以辨識的無字對聯,他再一次拍拍表弟的肩,富有權威地說:“白刷……也是一種效果!就好比這麵牆給打開過了,裏麵走的什麼強電線路弱電線路給重新換過了,然後又合上,並重新刷過了。總之,你隻管刷就對了!”
工頭兒接個電話,他突然站得畢恭畢敬,衝著牆壁直點頭:“明白,我明白。放心,你放心。我不認識你,完全不認識。報價五十萬,一分不能少。”他扔下表弟,到裙樓當中的花園區去了,那裏另有幾個小工在挖坑,說是要搞個大池子。
空蕩蕩的消防通道裏,現在隻有表弟一個人和一桶白漆了。他鬆落下來,哼唱起一支情歌,僅開了個頭,就猛地刹住,連皮帶核地咽下去——這是個特別的時刻,這是他這輩子開始掙錢的偉大時刻。
表弟抿緊嘴唇,重新掏出皮尺,上下左右地量了一通,用本子記下數據,計算了一番,然後又用刷子試探地拉了兩道,對將要“白刷”的白色牆麵進行初步的定位。隨後,他半握著下巴,眼神銳利,站遠,再站遠,左邊踱到右邊,從不同的角度反複推敲。
表弟曉得自己有點誇張。可他必須這樣。機會永遠隻垂青於有準備的人。細節決定成敗。他要一直做好準備,一直重視細節——萬一,對麵辦公樓的某扇窗戶裏,有個大人物起身休息時,正好透過這裏的氣窗看到他呢。萬一這個人,就正好是個尋找千裏馬的伯樂呢。他會眼睛一亮,從表弟一絲不苟的舉止中發現他是個可堪造就的傑出人才。大人物會從對麵找過來,衝過人群不辭勞苦地打聽過來,一把從他手中奪過刷子:“你不該幹這個,跟我來!”
表弟眯著眼睛暢想。真是有可能的。連往白牆上白白地刷兩道白漆都算一份正經的工作,為什麼就沒有別的可能呢。表弟可不是一般的鄉下表弟,他行李袋裏除了牙刷與襯衣外,還有一本翻得稀爛的盜版書,上麵全是大人物的發跡史,馬雲啊、俞敏洪啊、柳傳誌啊。表弟對這些傳奇深信不疑。他雄心勃勃,開始創造自己的新世界。
2014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