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西天寺一點沒有墓園該有的寂靜,幾步之遙的工地上,兩架巨獸般的機器正在吼叫,敲敲打打的工人們已經熱得脫掉了外套,隻穿著猩紅色線衣。符馬卻冷得直縮脖子,大姑媽也往脖子裏加了條蛇紋般的圍巾,小聲嘟囔著:“這種地方,總是比城裏冷。”大姑父東張西望地找廁所。符馬掏出煙,似乎沒睡醒的小叔叔接過一根,側身就著符馬的火頭。
奶奶被小姑媽挽著最後一個下車,手上一枚挺大的老式金戒指直晃眼,剛剛出門前她還很頂真地挨個兒檢查了大家一番:無論男女,身上都要帶樣“小金物件兒”,“壓一壓”。小叔叔忘了,被逼著在脖子裏掛了一條女式絞花細金鏈。其實在平常,作為老人,她懂得看晚輩臉色行事,必要時裝裝糊塗。隻上墳這樁事,她講究,幾乎一出正月就開始查老皇曆、擇挑相宜之日,並要求所有的人除了上學的小孩都要把這半天給空出來,隆重程度堪比過年。不過怎麼可能呢,大家多忙啊。比如這次,符馬爸爸出國去了。還有大姑媽家女兒,說是有個重要麵試。
奶奶環視了一圈,皺起眉:“搞什麼?這裏怎麼也是工地?”
奶奶的大媳婦,也就是符馬的媽媽正對著手機談床上用品,拿腔拿調地講著普通話,為了價格上一個零頭,跟對方搞了三四個來回。一幹人都垂著眼皮在聽,符馬扭頭掐了煙……終於,媽媽卷著舌頭麵露微笑:“那張總咱回頭再聊哈,下次有業務再照顧哈。”一合上手機,她變回南京土話,對奶奶解釋:“你們還不曉得啊,報上登了,原先的石子崗火葬場要搬得,就是搬到西天寺,這塊蓋的就是新殯儀館!不得了噢,以後這塊墓地肯定要大漲。”她是隨便什麼事都能想到價錢上去。
“那也好,老頭子喜歡交朋友,這下子,他這邊倒熱鬧了。”奶奶看看工地。大家也跟著看,眼光往半空中移移,好像那裏已經豎起根大煙囪,並緩緩升騰起了青白色的煙。
各式小販這時早圍上來,賣菊花、爆竹、青團、紙別墅、紙汽車什麼的。大家都富有經驗地毫不理會,隻管往前。奶奶對祭品早有安排,她提前半個月便在家疊好所有的金元寶和銀元寶,並一家家打電話分派款項:紅綢帶子、香蕉(指定要國產的小米蕉)、紅富士、金南京、洋河大曲、燭台與香什麼的……她的語氣像在做什麼公益動員:每個人都要參與進來,準備一樣小東西,哪怕就是個打火機也好。
小叔叔落在後麵,推卻不過,從小販手裏買了一簇柳枝,耷著肩跟上來。離婚後的小叔叔越來越少參加家庭活動。去年中秋,他曾帶回過一個相處中的大胸女人。這次上墳,又形單影隻了。
往墓園裏頭走,一路要走過很長的台階,大姑媽、小姑媽平日裏紛爭頗多,這會兒倒是手挽手,左顧右盼地小聲討論著路兩側的墓碑。這塊是新墓,臘月才下的葬嘛。看看這個,是三口合葬。哎呀,看這張照片,小夥子多精神,可惜。
到了爺爺墓跟前,奶奶跟幾年前一樣,總是先被墓石兩邊的兩棵小柏樹所吸引,她直作揖:“好,又長高了,這麼綠!看看,這是老爺子在下麵保佑你們哪。”姑媽姑父們都連連點頭,好像接收到爺爺通過這兩棵柏樹所發出的信號,他們的台詞也是大同小異:“對對對,爸在保佑我們。”
兩個陌生人,一男一女,湊上來,穿著十分邋遢,符馬正驚訝著,男人手裏卻驟然響起快板:“老板發財!大姐發財!大哥發財!大嫂發財!全家發財,子孫萬代!”他每說四個字,旁邊的女人就短促有力地跟上一個“好!”,非常富有節奏。他們兩個一邊念著粗糙的喜話,一邊往他們跟前緊貼著。小姑父欲伸手掏錢,大姑父卻伸手攔住:“讓他們再念一會兒好了……蠻好的。”
工地的敲打聲似乎突然停止了,帶有淮北口音的喜話再一次輪回,所有的墓碑都一齊豎起了耳朵屏氣聆聽:“老板發財!好!大姐發財!好!大哥發財!好!大嫂發財!好!全家發財!好!子孫萬代!好!”
符馬伸手摸摸煙,但忍住了沒拿出來。他早就發現,不論平常多麼吆五喝六、不信邪、耍個性的,一到這地方,都變得隨和、從俗起來,以一種迷迷瞪瞪卻又相當認真的表情遵循著所有煩瑣的程序:拭灰,係紅繩子,次第上香,點煙敬酒,磕頭,一邊燒紙一邊連綿不絕富有感情地呼喚爺爺來拿錢,諸如此類。包括現在的聽喜話。
符馬滿意地,幾乎有些貪婪地瞧著這個場景裏的親戚們,這個時候的他們,與平常那些打牌時、吃喝時、吵架時、親熱時的他們是多麼的不同啊。也包括自己,符馬每年在墓前磕頭時,都會故意慢騰騰地,似乎在細細感受這個難得的形體動作:膝蓋那麼地彎下,屁股小心地抬起,頭往地上深深俯去,眼睛用餘光看到旁邊的鞋子,以及貼近臉頰的那麼粗糲的地麵,額頭像是一下子就撞上了水泥地,又像是並不可能真的碰到。
……這會兒,大家正在額外討論一件重要的事。關於墓碑上的字。
畢竟有八年了,爺爺碑上的字均已褪色,黑字變灰,紅字變白,不大好看了,附近有些新墓或是描紅過的墓,對照人家上麵新嶄嶄的字,爺爺這塊便顯得疏於照應、風雨滄桑似的。
描紅是好辦的,墓園管理處有這個服務,交錢即可辦妥。問題是……這八年,家裏有些變化,其中有一兩樣,體現到墓上用紅字刻出的家庭成員。比如,小叔叔,和他名字左方的嬸嬸,離了。再比如,小姑媽家的兒子,請人算了命,說是缺水,去年改了名字。“包括你家符馬。”小姑父衝符馬媽媽轉過臉去,語氣十分貼己,“不是說年底就要結婚的嗎,既是重新弄,老爺子的孫媳婦當然是要加上去的。”
符馬本有些走神,聽到討論到自己,連忙擺起手,嘴裏胡亂推辭,好像飯桌上讓酒或是開會座談時表示謙虛,想想不對,又把手放下來。他突然感到恐慌,喉嚨管給掐住了似的:要結婚了,真的嗎?然後一輩子,他與她將永遠困守在一起,多麼難以想象的局麵!而且,估計她一定不會喜歡這個主意:把她的名字,刻在西天寺的某塊墓碑上,她與墓碑的主人、這位渡過長江打入南京城的山東老兵素昧平生,並且估計也沒有共同語言。嗯,她現在連跟符馬之間都沒什麼話說了,這令人不解的冷淡,似乎正是從他們定下婚期的那一刻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