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著她永無休止地自述,符馬打開電視,調了幾下,碰到動物世界,總是那些窺視與博弈的畫麵,豹子與鬣狗為著鮮肉與腐肉的分配額度進行漫長的奔跑,不過符馬覺得這個做背景還湊合,一邊瞅著,開始撫摩起她的脂肪、骨骼肌與腰臀比例。“那個女孩”卻扭扭身子,抱怨起她的偏頭痛,她瑣碎地說著,疼了快有一個星期了,不是很疼,但隱隱地疼,也不影響什麼,但總歸不太舒服,有時候左半邊疼,可是到第二天,又換成後腦勺疼……
符馬繼續忙碌,試圖改善她的興致,也試圖改善自己的興致。有那麼幾分鍾,他感到時間變得緩慢極了,像蠟燭油一樣垂落著,軟軟地凝固起來,絕望與枯索的氣息把他緊緊包裹著,他好像不認識此刻的自己——在這個乏味得無法命名的時間,在這張此生隻會使用一次的床上,與一個心不在焉輕聲低語的女孩。符馬抬起頭,求助般地看看電視,裏頭那隻醜陋的鬣狗已經等到了它的時機,正在滾圓的橘色暮日下大啖著腐爛的鹿架,嘴角滲出血糊糊的肉沫。
符馬側頭看看枕邊的手機,那一小塊方正精密的金屬。在這無助的時刻,他突然對它湧出泉水般的親切與涕零之感,最起碼,這整個世界上,它是他唯一熟悉的、保有他體溫和氣味的東西,它像萬能的楔子一樣紮進他生活裏每一個鬆垮的、難挨的縫隙——比如此刻,他冒出個想法,不如用用它的計時器功能吧,看看一個回合時間會有多久,這想法好歹有點意思!不過,真是的,老也來不了勁兒,他感到自己那放在女孩身上的手都開始發黏了,可能,今天太倉促了,尤其是家宴過後,那些令人沮喪的細節總揮之不去,親戚們以及他本人,通通比平常更加令人失望,好像勾起了生活裏所有混濁的部分……還有,那個怯懦的司機,他那麼饒舌……
“那個女孩”突然一抖身子,有些激動地捂住嘴:“噢!我知道了,這個偏頭痛,一定是我爸想我了。我說呢,這不是快到清明了嗎,每年一到這個時候,我總會莫名其妙地不舒服,要麼發燒,要麼鬧腸胃,要麼皮炎發作,吃藥掛水都不行……但隻要去看看我爸,給他燒點紙,立馬就好,真的,幾年都是這樣,靈得不得了!明天,明天我就去……”符馬十分驚訝,不是驚訝於她所說的內容,而是驚訝於自己身體的反應,像被一股洶湧而至的荷爾蒙所綁架似的,他被驅動著一下子翻身上去,如同開啟了發條的機器人。“那個女孩”被扼住似的悶叫一聲,隨即發出得到滋味的細長叫喚。
符馬沒有忘記按下手機的開始鍵,用餘光看到計時器的數字鍵應聲開始滾動,膠著住的時間就這樣被抽打著活轉過來,在符馬與她的身體裏滾動,泥漿飛濺,流星追月。符馬憋著氣,像騎著危險的劣等馬,伴隨著末梢神經的腫大血腥,他品嚐到一種腐朽與敗壞,就像剛才的那隻鬣狗,在荒草搖動中吞食它的晚餐……但電視不知何時已換了節目,可能是探秘之類,主持人正用懸疑的眼神凝視著姿勢怪異的符馬……符馬衝主持人努努嘴,示意他手機上的計時器、示意那滾動的數字,以此來分散自己的注意,以延長這唯一可以證明他存在感的血肉時刻,耳邊風聲呼呼、身下喘息如獸,符馬咬緊牙關,竭盡全力地奮戰,似要擺脫與甩開,好像身後緊貼著一個如影隨形的家夥,那人半遮著臉,黑色的長袍飄動,拖曳著死神的修長陰影……
“那個女孩”突然大聲嗚咽起來,淚水如河水在枕邊奔流,她用手指拚命掐著符馬的背,眩暈中語不成調:“你……我……我的頭不疼了。”
四周像海洋深處一樣地幽靜恬然,修長的藻類與深藍的波光觸手可及,他成了透明的細胞,四麵八方沒完沒了地平鋪伸展……符馬慢慢睜開眼,瞟到天花板上的簡陋吊燈、牆上掛的印刷品,以及垂掛著的毫無活力的窗簾,窗簾外光線不明,這麼說,天快黑了……這一覺多麼漫長,昏死一般的,簡直像到了另一個世界,要是能一直待在那裏該多麼好。
符馬蜷起腿,動動胳膊,也難怪,早上為了趕西天寺,實在起得太早了。他看看時間,現在連下班的卡都來不及打了,也沒關係,在網上搗騰來的塑膠仿真指膜,正好可以試一試,請同事用那玩意兒按一下好了。
符馬一邊慢騰騰地發了短信,一邊有些畏懼地感受到,身體的體溫開始恢複,大腦也有了悲喜的感知,好像二者都從遙遠的超現實領域返回了現實——一無所有、無計可施的絕望感又轟隆隆地、火車似的準點開來了。一點不意外,每次縱情之後都會這樣,似乎是孤苦大腦對下半身的輕佻所做出的報複性防衛,所饋贈的無藥可治的並發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