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馬站在路邊伸手。一輛的士停下,司機走下來,衝符馬打個莫名其妙的手勢,到路邊報刊亭買了兩提子黃紙與幾摞冥鈔,一邊匆匆點根煙,一邊坐進來跟符馬嬉笑,好像他們是老相識:“嘿,這冥鈔上全印著老外呢,是華盛頓還是克林頓?我家老娘絕對不會想到啊,她死了我倒能孝敬上美元。”
符馬應付地點頭,心裏盤算著,這個時間回單位,有點虧,要到兩點半才打卡呢,甚至遲到也是可以的,都知道他是上墳去了。不如……幹點什麼吧。但是,得跟對方約好才成哪。
好在,“那個女孩”白天黑夜都蹲在QQ上,對,她的簽名就叫“那個女孩”。符馬是在QQ漂流瓶裏跟她搭上的,漂流瓶的某些功能很淫蕩也很誠懇,可迅速在人海中發現同類項。“那個女孩”比符馬大兩歲,似乎也有了確定的結婚對象。兩人每次見麵也沒什麼交流,從不故作柔情蜜意。想想是有點生硬,但管它呢,這樣的事情,
就不要太挑剔了,越離譜反倒越好。一說,“那個女孩”欣然允了,說是恰好也發著呆呢。其實都快到單位了,隻得讓司機改道往另半片城開,司機聽說是
漢庭快捷酒店,心知肚明地嘻嘻一笑,一邊假意皺眉:“哼,那可蠻遠的,你得有耐心。”一邊扭開電台,人往後靠靠,像是要跑長途。難聽的股指與難聽的廣告之後,更難聽的主持人冒出來,以一種應景的節日般的語氣,如同討論南北菜式似的聊起生態葬,什麼樹葬、海葬、花壇葬之類的,並拿自己打趣,牡丹花下死好呢還是玫瑰花下死好,撒入太平洋、北冰洋呢還是莫愁湖。他還扯到某個外國小城,通過環保設計,其殯儀館為全城的麵包店免費提供熱能。符馬聽得差點被口水嗆住——用先人之軀來烤製麵包,怎樣的滋味啊。
車子開始堵了,身陷地下隧道,前後的車子不見首尾,一長串慘白的照明燈像紙項鏈一樣掛在頭頂,使得此刻如同沉沉的深夜。司機煩躁地切換電台,沒有信號,全是雜音。他大口喘氣,好似有洪水淹到脖子:“我最討厭地下隧道,什麼玄武湖隧道、九華山隧道、富貴山隧道、過江隧道。真討厭,現在又要把河西高架拆掉改隧道。再這樣下去,老子真沒法做生意了。”
符馬遞去一根煙,司機勉強接去,一邊惱怒地翻翻眼睛:“老子以前不這樣的,也真是出怪事,5·12之後,他媽的就了,現在連地鐵老子都不肯坐,打死也不坐。你呢,你就不怕鬧個地震什麼的突然死掉?現在死個人可容易啦。”他瞳孔似乎放大了,恐慌密布。符馬一邊簡直想笑,就這,他還“老子”“老子”的,一邊在QQ上安撫“那個女孩”,說要遲到。“南京陰氣重得很,你不覺得?”司機繞在他的邏輯裏,“外地人一上車,總是要去那些地方,明孝陵、中山陵、雨花台烈士陵園、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瞻園路太平天國曆史博物館、南唐二陵,就包括總統府、秦淮河什麼的,也一樣,你想想呢?哼,什麼六朝古都啊,都是死人一層層堆出來的……”
符馬心不在焉地點頭,隻顧忙著在線上與“那個女孩”商量今天的體位,雖然到時會另有發揮,但這差不多也算是前戲吧,畢竟時間比較緊,這樣要好一些。
車子終於慢慢往前挪了,司機忙不迭地重新扭動電台,讓車裏響起聲音。他對符馬的冷淡有些不滿:“哎,你看你!真有那麼忙啊。”過會兒他又自言自語,“其實也對哦,及時行樂就好。”符馬瞅瞅這位司機。有的時候人是不想說話的,司機要是也在QQ上,他倒願意跟他扯幾句。
出了地麵,符馬把視線投向枯燥的街道,用四根手指搭成取景器,好像這樣可以增加一點可看性……透過小小的長方形,符馬頭一次注意到,許多的小煙酒店、雜貨鋪、報刊亭都在顯眼處擺放或懸掛著紙錢或錫箔元寶,它們與報紙、口香糖、礦泉水一起,好像特殊的手勢,在對匆匆忙忙的路人們發出重複的、耐心的暗號。符馬感到驚異。司機借機擺老資格:“經常賣啊,一到鬼節、冬至、除夕,還有這清明,到處都是。平常也有人燒,逢到忌日生日之類的。哼,你們這些小家夥,沒心沒肺光曉得快活,大概都不記得——人是會死的吧。”
符馬咧咧嘴,垂下手,扭頭繼續專心地盯著那些風中的紙錢,它們在車窗外晃動、消失,再出現、再消失。司機先前的一團團廢話,好像一段滯後的錄音,重又在他腦子裏斷斷續續地播放起來。他用手抓住車座,以免自己過分地搖晃,他突然感到,自己身下的這輛車,好像成了這個城市的最後一輛車,為了奔赴一個末日的約會,正艱難地穿行在一個擁擠不堪又不見人煙的地帶,那些消逝了的肉身、敗落了的繁華恍然再生,相互層疊、覆蓋著,發出震耳欲聾的歎息。
衝過澡之後,他們喜歡在床上閑聊幾分鍾,“那個女孩”抱怨新買的“百麗”磨腳,又說到她最近在健身房做的身體成分分析報告:脂肪比、骨骼肌、腰臀比什麼的。她很關注自己的身體,要是由著她,也許可以在這個話題上談上幾個鍾點,哪怕符馬一言不發。有一次,她說起她的頭發,從四年前開始,哪個情人節做了接發,哪個生日剪成波波頭,又是哪個假期挑染了什麼色,哪個周末做了軟化什麼的,記得那麼一清二楚,簡直讓符馬聽得心酸起來,多麼結結實實的孤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