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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嗎跟她們比呀,我媽也不行的。”她反而鼓勵起他,又撈出手機來,好像那是如意百寶箱,快速地翻找,“喏,給你瞧我師娘,比我媽還大半歲,看不出吧。穿得比我都時髦,每周遊泳三次。人家可是淮戲演員,會保養的,起碼得是我師娘這個樣子!”

他推開手機,毫不領情,“她是該老了,比我老十六歲。”他發出牙疼似的聲音,“我一次次錯過最好的時間。她四十歲時見下就好了。四十五歲也成。尤其是我生兒子的那一年,我下定決心都撥通她電話了。她‘哎’了一聲。我一慌,馬上就掛了。那確乎是四十八歲的聲音了,太殘酷了。放下電話,半天都走不動路,我一下子也老出許多。”

她忌妒了。更喜歡他了。

“覺得我老了嗎?”他突然問,謙遜地,額頭臨時起了一排皺。

“所以我才喜歡你啊,否則我會這樣?”語中帶燙,她幾乎都動情了。可說完就知道,這根本不是他要聽的話。

他神情一淡,眼神又拋遠了,像隻孤獨的金魚,隻在他的那隻小缸裏遊動,“連我都有白頭發了,真不敢想象,倘若跟她見麵……”

“那就不要想了。”她果斷地替他拿主意,“我也是女人,我敢打賭,她一定不要見你。我跟你也一樣,一旦到了某個界限,那就是最後一麵,一輩子的最後一麵……”她刻意地緊盯著他,差點兒就要說漏嘴了。他如果看看她,隻一眼,會明白的!

他急於分辯:“不一樣。我跟她之間,絕對不是老不老的問題。”他再次否認,也是向自己強調,“你不會理解,我有多想她,她肯定也一樣地想著我這個娃娃。這些年,我總是回憶那個晚上,她給我講的那些黃色小故事,估計並不是真的。她既要護著我,又那樣體諒地,想幫到我。多想還能那樣跟她並排地躺著,讓我好好地待她一回。可我不知道,真要見了,我能不能那樣待她,或者說,那合不合適……”

她感到說不出的疲憊,順著他的話,重新想了想,“要不,什麼也不做,你就跟她講講枕邊故事好了。你結婚又離婚,有幾大籮筐的韻事,可不就該跟她說說!我敢保證她一定樂意聽:你這娃娃可長大了!”

他終於正眼看她,慎重考慮這個建議,但沒有立即回應。良久,臉上顯出羞愧、猶豫的樣子,都有點可憐,“可我總得先決定好,見不見她啊。”

車軲轆又倒回來了。唉,他就不能留意一下眼跟前的人嗎?今天可是不一樣的。她決定換話題:“對了,你剛才去醫院,拿什麼報告?”“報告。”他咀嚼著這兩個字,又回到醫院,“那個輪椅上的六十二歲,我推了她一圈,攀談了幾句,她得的,是癌。”“行了,那又不是你的那個她。”“也可能是她。更可能是我。萬一就是我呢,你說,我該不該去找她?”他麵上突地露出一絲喜色,好像找到了出路。

“你!”她驚嚇地捂住嘴,胳膊上一層雞皮疙瘩,“我就感覺到,你剛才在床上很反常。原來你今天?”

“我隻是假設一下。”他不耐地,“遲早的事嘛。她或者我,有一個要死了,我們就再沒機會了。這一點,真要能逼上一把,倒也算值了。但是,”他挑剔地皺眉,又想推翻這個邏輯,“用絕症來促成見麵,不好,也不對。這並非我要見她的本意。不行,我得再想想。”

“她,或者你。絕症。”她重複,被突至的悲慟所挾持,“行了,不要做這些負麵的假設。不是都愛講隨緣嗎,雖是陳詞濫調,但就不必負責任了。隨緣吧。”

“根本沒有隨緣這回事。我若穿過馬路,就能見上她。反之,就永遠沒有。”他一字一頓,像朝自己胸口打空心子彈。

“我跟你之間。我是打算隨緣了。”她突然噎住,憋了一大口氣,“接下來……我要正式談男朋友了,結婚的那種。”

哦,結局來了,可不嘛。他露出欣然之笑,“好哇,祝賀,早該賢妻良母了。等你結婚,我要給你送份大禮,說說吧,想要什麼?”

“隨便好了。”她突然起身穿衣服,“有點涼了,你不覺得?”像是完成計劃,急於要離開這裏。他聽出她的情緒,但不理會。她這麼年輕,會過去的,出門大概走上一百五十米之後就好了。他看著她穿衣,從內到外。

……她穿得特別的慢,有意拉扯著他的目光。她展示她的恥骨與臀,她的後背線,她的乳頭,她的胳肢窩,套上絲襪之前的腳趾與大腿。她的每一個動作好像都在說,你好好看看我,像初次見到一樣的看,像不會再見到一樣的看。

他還是走神了。“其實,如果真去見她的話,我才不會說那破籮筐裏的風流事情。不會說你或任何女人,不會說到我的妻兒,也不會說到離婚。都不會。你知道嗎,在她麵前,我可完完全全又是個男娃娃了。”他聲音飄飄的,像飛到了白色雲朵之上,有種幸福感,夾雜著童貞的悼念之情。

“那你倒是說什麼呢?”她已扣好最後一個扣子。她想她並不太難過。她凝望他的鬢角,他的雙下巴,他左額上一個黃褐的斑點。她要記住他此刻的樣子。他就要從男人成為老人了。

“沒準兒,嗯,講講老早以前的事情。比如第一次遺精。我記得可清楚了。初三第一學期考數學,卷子難得要命,我本來就最怕這門課,收卷的鈴聲一響,我嚇得勃起了,發現前後還有大半張卷子沒做,猛然就出來了。”他遽然拿手掩住額頭,發出類似於笑的聲音。

“啊哈。”她也接近於一笑。全身齊整,可以出門了,她拎上包,挺負責地追問,“你最後跟我講句實話,那報告,到底嚴不嚴重的?”

他把手拿開,臉上湧上強烈的失望,好像她問了一個最愚昧、最無趣、最無關緊要的問題。他憤怒地張口,她突然攔住,“算了,你不要說。我不想知道了。都一樣不是嗎?再。見。”她與他道別,像個商務秘書,一本正經,毫無色彩。

2015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