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8(2 / 3)

她往回抽,抽不動。她歎氣:“要不,我給你講故事吧。”

她倚在她那邊的枕頭上,依然離我老遠。全然的黑暗中,我們隻有兩隻手連在一起。黑暗,既是體己的掩護,又縱容著烈火,如同我與她的尿腥,滿溢出奇特的交融感。

她講不同的人怎麼吃她的豆腐,村裏農民和縣裏戴眼鏡的,方式不一樣的。她講半夜被叫了去喝花酒,三四個男人就她一個女客。講候場時被對手男演員猛地親了個嘴,一次她算了,兩次也忍了,以致成了習慣,後來每到這場戲都要親,後來學戲的還以為這是規矩……

她的聲音那樣的放蕩而嬌氣,在我耳邊細細地吹。我哪裏聽過這些啊,真氣恨她這麼風流,還講得這麼活靈活現。我難以忍受。我把另一隻手悄悄伸到短褲下麵。她知道我的動作,隻接著講。她正講到兩個有情有義的追求者,一個是鄉裏文書,一個是打鼓的。後來她與其中一個要好了。她甚至講到要好的細節,在哪裏,她怎麼樣,那人又怎麼樣……她的手摩挲著我的手,手掌相貼,緩緩地拉動著包揉著,有力而溫存。

要死啊,我真的又要死了……這一次,死而複生了,銳利的脫了殼般的感覺。

她停止講述,好像帶我走完一個儀式。等了我一會兒,她才用手揩掉我腦袋上的汗,聲音驟然有點苦鹹,像午夜的海水撲打而來。“真怪啊。你這娃兒太招人疼了,心裏疼身上也疼……可姐哪能壞了你,隨便怎樣,姐不能的。”

聽懂了。可我能說什麼呢。我把臉貼到她掌心裏,這唯一可倚靠之處。

“唉。”黑暗中,她的歎息像一床薄而大的被子,把我們倆都裹在裏麵,“這樣你就還是個好好的男娃娃呀。睡吧,這下能睡著了。”她拍著我,輕輕地一直拍,真的像在哄孩子睡覺。

“要多大,才不算娃娃?”“在我這裏,你一直都是。”她笑著,假笑,“我比你整整大十六歲呢。你記好這個。”

她可能也聽得有些瞌睡了,他講罷好久,才反應過來,不信,“就這樣?”

“我第二天中午兩點半趕到家裏,見到了爺爺,他吃了我喂的半勺米湯,走了。”

“我是問,你們最終都沒有那個?”她口氣有點兒矛盾。

“就知道你會關心這個。當然我也關心。”他語帶自嘲,接著往下,“四年後又見過一次。我從中專考了大專,畢業後卻進了另一個行業,她一定費了許多周折,才找到我工作的地方。”

他停住,不是賣關子,是等待那個場景的重新浮現。

“她是晚上來我宿舍的,衣著比本地晚一個季節。她隻字未提她的山水迢迢,隻磨磨蹭蹭地說著題外話。老是掠耳邊的頭發,撫弄裙子上的褶皺。一條絲巾解了係上,係上又解下。每一個動作都竭力悠閑,同時拚命攪動著四周的空氣,急迫地呼喚我。聽到了,我一直都聽到了。她向上的眼梢裏,水一樣地流動著濃情。她身上發香,看上去處處綿軟,像處於身體的巔峰。我那時已談上女朋友,有了多次那方麵的經驗。她太吸引我了,比十八歲那晚還要強烈一百倍。”

她支起上半身,很有興致了:“這麼長的鋪墊,可終於等到了。”

“抱歉,沒有什麼。舊事曆曆在目,十八歲那晚所沒有發生的,後來在我身上所發生的,像兩隻拳頭共同暴打著我。我既傷心又憤怒,心裏全是冰冷的火。她應當在那一晚跟我好的!這時候辛辛苦苦找來有什麼用,我都不再是娃娃了。我強忍住對她的饑餓,把心扔到鹽巴裏醃。我用非常明顯的方式冷淡她。她臉色慢慢發白、發僵,眼神都轉不靈便了。終於,她一邊低頭看表,一邊抬腿往外走,差點都扭了腳,嘴角露出那晚唯一的皺紋,‘看,我真糊塗,都忘記時間了’。”

“老天!你這多傷人。”她憤憤地,尾音卻泄露出某種平衡。她猜到會是這樣,他身上向來就有這種無情的因子,不獨對她的。

“她最後那一句,是雙關的。準以為我是嫌她老了。”“本來就是。你們男人都是。”她別有深意地看他,好像全天下的女人附體在身。他並未看她,他們的眼光總也碰不到一塊兒去。

“我,不是。”他簡潔地糾正,“其實我後來找過她好多次。她的劇團被合並了。她到一家小公司做出納。她到幼兒園做保育員。她返聘到社區去管計劃生育。我每次回老家都會打聽到她所在的地方,我會跑到對麵的小店買東西或吃麵條,像要跳樓的人那樣猶豫,要不要跑過街去找她?我……始終沒有,至今沒有。”

“嘿,這猶豫什麼!”她咽口幹唾沫。他有心腸的,對那個女人。

“原因很多。心理、生理,現在大概已經是精神上的了。”他快速地概括,顯然也琢磨過多次,“還有具體行動上的。我總也想不好,總也拿不定主意。我,怕得很。”

“我看你是怕自己,薄情寡義的,會辜負她!”她下判斷,像比他本人更有研究。

“一年年過去,陰天馱稻草,這猶豫越來越沉重了。”他不理會她的評論,“去年,我對六十一歲敏感。大前年,是六十歲。我總關注著比我大十六歲的女人。這成了我長期的習慣。小區裏碰到鄰居,在單位裏跟同事聊天,到外地出差,隨便哪裏,我都會留意那個年紀的女人。我留心她們的發色和嗓音,手和脖子上的皮膚,走路的速度,是否戴老花鏡,是否還穿裙子。我依此來推想她的樣子,並試圖根據這個想象來做出決定:我是否去跟她見麵,以及見麵之後,我打算怎麼辦。”

“你希望她還是女人,而不是老人。”她再次打斷。這回他麵容有動,小幅點頭。“聽聽,那不就是怕她老了!承認吧,沒別的緣故。”她更加不客氣了。

“不,不是。我心裏真不是這樣。”他企圖修正,又無從辯解,苦惱地陷入這個小小泥沼。

她故意一拍手,“怪不得你對我媽媽那樣有興趣!”她忽感不忍,他若果真是一個多情的人,就應當會預想到,很多年以後,她也會這樣的想到他的。.

“是啊,請多包涵。”他記起講這故事的初衷,勉強一笑,“你媽媽身體算是好的。剛才在醫院,碰到好幾個六十二歲的,有的白內障看不見了,有的胖得隻能穿男人衣服。有一位,都在輪椅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