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柳雲三十八歲了,兒子都十歲了,她看上去——怎麼說呢,空姐時期的生理與外觀描述已通通消失了。有一種女人,美貌的保質期相當短暫,在求偶期集中爆發一下,然後變本加厲地隕落。這個沒有辦法,身體總有其自身的軌跡。隻是柳雲對此有些麻木,就像很多自視甚高的老才子一樣,哪個會覺得自己江郎才盡呢。她認為自己還行。
牛先生說來也是年近花甲,但因為生意發達、一直發達,雄激素似乎也保有充足的燃料,歲數仍然是他的同盟軍,就如同他仍然不停地坐飛機,幾乎不在家。柳雲並不清楚也不在乎牛先生是否還繼續熱愛空中小姐,反正她離開那個世界了。柳雲現在的世界是廚房和花園,她熱衷侍弄各類有葉、有花、有果的樹,弄得兩隻手粗糙如農婦;她還擅長自己烘焙蛋糕,製作各式西點、果蔬汁與生鮮沙拉,身上總帶著一股子既甜絲絲又油乎乎的廚房味兒。
牛先生常在家中宴客,客人們剔牙喝茶時,一致認為她天生就是做全職太太的料子,口氣像談論一塊適合做窗簾的布匹。牛先生這時總會不失時機地挽起柳雲的手,擠擠眼睛,談起他十幾年前為了追求她,不得不把機組裏所有空姐都追求了一遍的故事。這故事他講過太多次,並像個精益求精的藝術家似的,每次都進行改良,添加更多的誤會與橋段。他的生意夥伴及其臃腫的太太們都十分喜歡,有的聽過多遍亦會樂得渾身發抖,拍手叫好,像在看小品——柳雲實在是完全看不出當年的樣子了。她把手裏的糕點盤往下移一移,擋住她完全走形的腰身,也跟著一起仰頭大笑,連牙齦都露出來。以前要求怎麼笑的,露幾顆牙齒的?通通忘啦!
就在這一年,小田出現了。
小田出現之前,柳雲認為她的日子過得不錯。這個結論也不是孤立的。她的中學同學,以前的空姐同事,她爸爸那邊的親戚,她死去的親媽和後媽兩邊的親戚,各個方麵都是這麼認為的。“嘖嘖,先是考上空姐,又釣到有錢人,這輩子都不用愁了。”他們這麼說著,帶著不服氣的腔調。包括牛先生本人也這麼認為呢,他有時從外麵很遲回家,人像被碾過似的攤成一堆,十分羨慕地直咂嘴:“下輩子我要做女人,他媽的專職做闊太太,什麼都不用煩。”柳雲這時總會一邊點點頭表示讚同,一邊替他削水果。
柳雲削蘋果是一絕,從開頭到結尾,削成一整條細細的長皮,簡直可以上電視比賽,結婚十五年了,爐火純青,從不失手。剛見小田的那天,她同樣胸有成竹地削,還沒轉半圈,就斷了。
小田是牛先生找來的,起初做保鏢,他會幾套徒手格鬥,不愛說話,身架子大。他們兩個穿著西服一前一後,有初見麵的以為小田是更重要的人,這種誤會倒也不多,就兩次。牛先生不答應了,馬上決定開掉他,辭退時牛先生隨手翻一遍小田的簡曆,發現他在體校學過網球。那段時間,牛先生正折騰著給兒子學網球,教練是外教,八百塊一個小時,不負責陪練。小田這不現成的嗎?順便還可以管兒子接送呢。
關於兒子的培養,牛先生有很多思路。三代出貴族嘛,牛先生認為,他爹那一輩是土疙瘩,他本人嘛,已經“起來了”,幾大洲跑遍,什麼高級世麵都見過,一起床就能喝咖啡了。到兒子,則肯定是大貴族了,故而他在教育上十分講究。羽毛球,東南亞窮人玩的。遊泳?土!帆船可以考慮。語言首選法語,等等。他有時是這一套說法,有時又是那一套——就看他剛剛跟什麼人物喝過酒,而這個人物又推崇什麼樣的教育了。網球就是某次酒後的決定。
這些閑話不扯。總之,小田就從保鏢變成兒子的陪練和接送。他開一輛馬達很響的二手摩托車,每周陪練兩次,接送外教課一次,三次都留下來吃晚飯。小田同時還在一家健身會館兼職,時間蠻緊,都是按點到,到點走。吃飯時,他基本不吭氣,看不出任何的性格。
那怎麼蘋果皮就削斷了,柳雲不明白。
這樣的身體她以前也見得多了。航空公司的培訓,班上總有三分之一是空哥,跟她一樣,也都是符合“美學標準和醫學標準”的,一堆“標準”紮在一起,其實是反美學的,最終讓人漠視的。牛先生長相砢磣,可柳雲根本無所謂。怎麼現在倒沒出息了,稀罕起來?難道還要補回這個欠賬?
也可能怪小田太年輕了,像棵挺拔的水杉樹。她太久沒有跟小夥子打交道了,小田那隨隨便便的勁兒讓她生氣,從他一進門,看到他的胳膊、腿或脖子,她就會騰地冒上火焰般的氣憤之情,莫名其妙覺得心急火燎,老想做點什麼重要動作卻收效甚微。為了延長與小田共同吃飯的過程,柳雲特意準備那種吃起來比較麻煩的菜:小龍蝦、蟹、炒螺螄、帶殼蠶豆、動刀動叉的帶骨牛排。她還在一些細微的事情上工於心計。把餐桌換個方向擺,這樣他會坐得靠近一些。為了光線在她臉上的投射更加理想,還新換了燈罩。為了晚餐穿什麼,她要折騰一個下午,連圍裙都要燙兩遍。她翻出沒有揮發光的舊香水,味道有點怪,她自己都連打兩個噴嚏。準備一大圈之後,柳雲小心翼翼地站到鏡子前麵,有些擔心地微笑,鏡子裏有些影影綽綽,可她看到了,十五年前的自己正長途跋涉地從時間深處走來,越走越近,並走出了鏡子,可以絕對般配地站到小田身邊了!
可小田為什麼視而不見哪。他帶著上班的人的表情,禮貌而匆匆地吃飯,不時還看看表,時間這麼飛快啊,可他還要無情地快馬加鞭。柳雲不時站起身讓菜,給他和兒子搛菜,徒勞地、不自信地,她也往自己喉嚨裏塞,感到每一口都如同豬食,難以下咽。她焦渴得像深陷無人的沙漠,這會兒就是有人拿一盆開水從頭往下倒,她也會高興地向那人致謝的。她疲憊不堪,怒火中燒,借故跑到廚房去洗手,一邊隔著移門,囫圇吞棗地看客廳裏的小田,越看越是餓空,像從來沒有吃過飽飯……
她記起來,十幾年前了,她飛廈門線的第二年,有個年紀能做她爺爺的有錢人,非常幹淨地“照顧”過她一陣。他從不碰她,隻要看她跳繩(附加一個小小要求,運動衫裏頭不要穿胸罩、腳上不要穿鞋),看她頭發飛舞、乳房抖動地跳,光腳丫子打在地板上啪啪啪,額頭上一層細汗。老頭子有時歡喜得嗬嗬直笑,有時又麵帶戚容地淚水直淌。柳雲當時可厭煩那黏糊糊的糟老頭兒了,可這會兒突然明白了,感同身受、觸類旁通了——她原來就是渴望著要看到小田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地運動!多麼精確的模仿啊。她就是需要這樣……
很久以前的那位老頭子,像看不見的同盟軍一般,讓柳雲平靜下來,鎮定多了。她強硬地留下小田說話,問清小田的年紀,小她一輪還帶拐彎——十六歲,整隔著一位亭亭少女了。也了解到小田的收入,加上健身館,才四千,可房租、水電、通信之類的就要幹掉兩千五。提到這些,小田往後讓一讓,離開燈光遠一點,正是那種想要掙錢卻無從下手的樣子。大街上多少這種毫無前景的年輕人啊。除了一具年輕的身體,還有什麼呢。小田算是機會好的,碰到柳雲。
也順便問了一下他的女朋友,小田有些支吾,垂著眼皮說正在追一個同事,也在健身館做教練。“叫什麼?”柳雲居高臨下。小田勉強抬起頭,不情願地擠出兩個字:許潔。多麼平常啊,可以直接忽視吧。柳雲越來越安閑了,她覺得自己完成了角色置換,上一場男女狩獵中,自己還是隻小白兔,這會兒,已經成獵手啦!她目前的姿勢還不大灑脫,可基本常識和技術手段是通用的。她曉得什麼子彈管用,也曉得小兔子哪裏最嫩、最適於下手。
這天天公作美,下起非常大的雨,電閃雷鳴。牛先生不知又飛往哪裏去了,不知是哪裏的空姐正在給他送雞肉飯,或者這種鬼天氣他的航班根本沒有起飛,又或者,他壓根兒沒有出差,這些年他都沒有出差,他有另外的房子與女人,年輕、漂亮、健康三要素俱全。這不稀奇,古往今來都是這樣的搭配,做闊太太得有這樣的覺悟。再說柳雲有她自己的事情!沉沉胖去、沉沉老去了十五年的身體,一旦醒來,那絕對是目中無人了,加上大雨助威,更是膨脹到極點。她真喜歡這暴雨,撕心裂肺,多麼痛快啊。
雨勢無礙室內球場訓練,小田照常接送兒子兩人回來。他們三個吃罷晚飯,小田照舊看表、要走——暴雨正下到最狠,真是出不了門,何況他騎摩托。她順勢請小田幫兒子洗把澡。其實是想讓他洗幹淨,並留下來。這一連串的念頭,完全是自動化的、來自身體的最高指令,她隻是執行人而已。
他們在浴室的時候,柳雲跑到離花園最近的露台,聽雨水吵鬧地打在窗玻璃和寬樹葉上。她激動到很莊重了,她曉得事情將近。她致敬般地想起多年前那些老色鬼們的把戲,他們費盡心機、花樣百出地引誘少女們脫衣服,她和她的姐妹們,碰到多少那樣的事啊,不勝枚舉,她們在宿舍裏毫不留情地嘲弄、揭露和吐唾沫。她現在多麼尊敬那些老男人!為了至高無上的身體,他們那樣勇敢地努力和博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