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母在收拾小田的租屋,每一樣東西,不管多破,他們都要帶回老家。屁股大的房子,加上編織袋,四個人幾乎臉碰臉。柳雲轉不動身子,隻能挨在床邊。這就是小兔子可憐的小窩,是啊,否則他就不那麼容易中彈了。
呼天搶地的階段看來已經過去了,老人的神情似乎帶點羞愧,解釋說,因為正在秋收,要是一接到消息丟下地就趕來的話,那這一季的作物就等於白種了……
“沒關係,沒關係。大家都忙的。”柳雲接話,她甚至向小田父母談起自己的父親。前兩天柳雲回去看過他,他和繼母正忙著搓麻,臉玩得紅撲撲的,匆匆地與她寒暄,她站在爸爸後麵看牌,手搭在他肩膀上,這是她能想到的最親熱的方式。她爸爸忍受了半分鍾,扭頭、努嘴,讓柳雲趕緊走:“我打牌時,後麵不能站女人。”你們看,我爸爸好玩吧!
牛先生皺眉打斷柳雲,他耳朵根發紅,有點激動,他上下拍著髒兮兮、滿是劃痕的牆,感慨:“我最早出來混的時候,找的房子比這爛多了。你家小田挺有出息的!”
小田父母好像找到什麼共同語言,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著說起家裏的三個兒子,通通有出息的,一個在合肥,一個在南京,一個在東莞。剛接到電話時,嚇傻了,差點兒想不起在南京的到底是哪個兒子了!做父親的說著,接過牛先生遞來的大信封,腰彎了好幾次,一迭聲地謝謝“大老板”。
老母親在疊小田的幾件T恤衫,都是柳雲非常熟悉的,她常迫切地剝掉小田的衣服,從外到裏。老母親發現衣襟上一大塊油汙,傷心起來:“衣服都沒洗幹淨!到現在連女朋友都沒有。他哥他弟都有呢!可憐他……”牛先生咳了一聲:“有哇,我知道他有!你不是也知道嗎!”他捅捅柳雲,柳雲連忙一連串地證明,有鼻子有眼地說了幾句。她所說的鼻子和眼都取材於許潔。
小田父母信了,追問女孩老家哪裏,聽說也是湖南老家的,頗感欣慰地抹起眼淚來。
這一天還沒完。牛先生所找到的新陪練兼接送,今天剛好試用,兒子得意地告訴柳雲,新陪練去接他時,網球班學員的媽媽們都開始整理頭發和絲巾,而爸爸們則互相拍肩,相邀到樹下抽煙。牛先生的眼光是越來越好了。
這會兒,這個比小田還年輕的新陪練就坐在小田那個位置上,他自我介紹,並主動握手。他相當幽默地談天說地,討好柳雲,感激地稱讚晚餐。看得出,他很希望得到這份工作。
柳雲保持著女主人的矜持,偶爾也被逗得發笑。桌子下麵,她在撕餐巾紙,兩隻手密切配合,撕成勻稱等寬的一長條一長條。
她不討厭這個年輕人,也不介意他坐在小田的位置又吃又喝說說笑笑,相反,她滿意他活躍外向的性格。她還觀察到一些細節,男孩外套裏的毛衣袖口,磨得掉了線;他的皮鞋早就該換一雙了……她挺有經驗地分析起其經濟處境,又一隻小白兔。她兩隻手一直在抖,就算在撕餐巾紙,等長等寬一條一條地撕,也還是抖。
柳雲頭一次怕起了自己。她怎麼立刻就研究起這個小夥子來了呢。
牛先生晚上依舊很遲回來,很累了,還是關心陪練的事,問了柳雲三四次:“這小夥子比小田怎麼樣?你說嘛,不滿意我再換。畢竟你和兒子用得多。”
柳雲咬緊牙關就是不搭理。牛先生倒不介意,他興致勃勃地接著白天的話:“我最開始租的房子,真不如小田呢,想想那時,吃了太多的苦。”他拍拍紅木案幾,又撩撩高大的滴水觀音,環顧著大宅子,要回顧一番他的創業史了。
他舉起手臂剛要揮舞,柳雲站到他跟前:“你那時談沒談女朋友?還是也有個像我這麼老的情人?”牛先生愣住,柳雲又跟一句:“倒是沒有人撞死你呢。”
牛先生這下聽明白了,他慢慢把手臂放下,來回地繞著柳雲走圈子,走了兩圈,他隱晦地承認了某個小失誤:“行啦,行啦。本來是不該出人命的,頂多半身不遂。我也一直很難受。今天看到他父母,更是難過。可這怪誰?你說,怪誰?”
看看,小田本該隻是半身不遂,真該感謝牛先生慈悲為懷的初衷。柳雲也很誠實:“我又沒怪你。出事那個晚上,我們本來就很不愉快。”
牛先生冷笑,從鼻子裏哼:“那個,叫鬧戀愛。”哈,鬧戀愛,多甜的一個詞。柳雲失笑,可真抬舉她,都有點舍不得挑明真相了:“你幹得挺漂亮,但也別指望我謝你。”牛先生臉上一陣驚懼,他又扭起脖子往各個方向看了:“你什麼意思?你也想幹掉他?”
“想,但我不會幹的。你知道你挺可笑吧。要是他對我有感情,也算個理由;或者你對我有感情,也說得過去。實際上都沒有——你這不值得嘛。”
“我對你當然有夫妻感情。”牛先生飛快地隨口分辯道。他皺皺眉,厭惡地補充了一個關鍵,“他不喜歡你,我信。但你!喜!歡!他!你他媽的愛上他了。憑這一條,我動手就值了。”
真是太大的誤會。柳雲直咂嘴:“我也就是睡一下,這個道理你應當懂的,就像你睡女人一樣,哪裏需要‘愛上’嘛……”
牛先生是第二次四處扭頭了,眼神像到處飛的大蛾子。他氣呼呼地打斷柳雲:“還就睡一下!我告訴你,男人是可以睡一下、拔屌不認人!女人絕對不可能的,剁了頭我都不信!你別不敢承認,你就愛上那小兔崽子了!你哪天見沒見過他、有沒有被操過,臉上簡直就像蓋了章似的那麼清楚。”牛先生忍無可忍,直著嗓子叫起來。想想看,他憋了多久啊。柳雲以前向小田胡亂描述的牛先生暗中窺伺的畫麵,簡直都是真的哩。
柳雲懶於解釋,又十分的驚奇,好像聽另一個故事。她謙虛地探討:“可是你也看到的,他死了我都不難過,真的。你幫我想想,我為什麼就不難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