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健身館網站上查到了許潔,負責教授普拉提。
柳雲從古琦店取了包直接趕去,假裝了解健身項目,吭哧地提起小田,許潔打斷,“要上他的課?”許潔瞥一眼柳雲,年輕姑娘看中年女人的那種眼光,“他每個周三、周五中午帶南美熱舞。今天不來。”她提起小田麵無波瀾,看來對小田的癡心毫不知情,更不知癡心者已死。柳雲心裏挺響地一拍手,湧起一陣稀薄的勝利感。看看哪看看。她挪挪隨身的古琦禮品袋,一時拿不定主意。
許潔急著帶課,轉身要走。柳雲怕斷了這根細線,匆匆跟上去,臨時報了一節體驗課,極不熟練地跟著吸氣、吐氣、保持不動。再吸氣、吐氣、保持不動。許潔像沒骨頭,折紙似的掰弄著她的四肢,柳雲拚得腹肉顫抖,最多隻做到她的十分之四。
衝淋間,柳雲湊上去繼續跟許潔攀談,水龍頭下,氣氛親切多了。許潔衝柳雲一笑,公關性地表揚她的體力,歡迎她隨時插班來上她的課。
柳雲隔著水簾打量許潔,眯著眼睛,假裝自己就是小田,用一個毛頭小夥的眼光去評判:處女式的長腰肢和緊湊骨盆,尚未開化的乳房,未經燙染的直發。柳雲又瞅瞅自己,油膩膩、鬆垮垮!是啊,天經地義,小田就應當鍾情這樣的姑娘。如果他還活著,肯定會繼續追求下去的,以蝸牛般的速度盡可能地接近,直至建成一個蝸牛般的小小三口之家。
柳雲起勁搓洗自己,媒婆似的擠擠眼,重新提起小田,向許潔描述和轉達他的愛慕。在浴室求愛,替一個死去的情人,多麼荒唐而感人的場景啊。一陣愉悅顫抖使她湧起一身惡作劇般的雞皮疙瘩。
“在他眼中,你就是天山雪蓮!他經常悄悄跟在你後麵,你坐34路,他等下一班34路。你拉一下樓梯扶手,他也拉一下。你中午在食堂點半條鯿魚,他點另外半條。”
許潔小臉緊繃,抹一把額上的水珠:“怎麼可能!他總是一下班就跑,話都沒有跟我多說幾句。再說,”她隔著水柱,嚴肅地盯著柳雲,“他為什麼不自己來說哪?”
柳雲剛想張嘴,突然看到,小田真來了,他自己來了。柳雲一點兒都不驚訝,這兩天以來,家中的各個地方,她都能碰到小田。她爬樓梯,他踩住她腳後跟。她往開水裏下麵條,他升騰在氣泡裏。她拉開窗簾,一眼看到他正抱臂倚在窗外。她到花園澆水,他站在夾竹桃下。他的死去是一個長鏡頭,帶有移動的背影和盤旋的回聲。他還沒有進行完呢,他又跟到這兒來了。
混濁升騰的水汽裏,臃腫的女人們正彎腰駝背地處理她們上下的毛發,小田赤裸但戴著頭盔,大大方方穿行其中,健美的肢體如大魚一般閃閃發亮,他走到不遠處的一個水龍頭下,水流衝洗著他的肩膀,帶著弧線彈往各個方向,一直彈到柳雲的眼裏!老天呀,這會兒的小田,這看不見臉的小田,這健美到近乎標準的體魄,真的像她那個口哨男友了。柳雲差點兒熱淚盈眶。
柳雲把視線收回,繼續朝著許潔,盡心盡責地解釋:“這個……請你務必要多加體諒,初戀總是可憐巴巴的。”柳雲開始分析起男孩們的膽怯與低智商,她穿過厚重的時間迷霧,把她口哨男友的情話也拿來借用了,曾經回憶過多少遍呀,以至爛熟,以至可以一字一句地複述,假裝這正是小田獻給許潔的愛慕——柳雲稍微提高了聲音,她希望頭盔裏的小田也可以聽得清楚,這下子他不會太厭惡她了吧,無論如何,她是在幫他向許潔求愛,看看,她下賤到能夠為他做一切的事……
一直咬著嘴唇的許潔不知為何突然一拍額頭,鼻翼張大,像是生氣了,她急匆匆地衝掉泡沫、關掉水龍頭,擦身、吹頭發、穿衣,她衝柳雲微微一抬下巴,發出一個模糊的邀請。柳雲迷迷糊糊地也跟著跑,差點兒都要忘了提上那個“生日禮物”。她們像兩個趕火車的人,一前一後地背起包、坐電梯、出大樓、往巷子口跑。跑動中的柳雲還在抓緊時間不停地絮叨,替小田遊說,像一隻關不上的水龍頭——她知道,小田也正如影隨形地跟著她們倆呢——她列舉出無數動人的家常畫麵,向許潔保證,小田會是一個很好的男朋友,很好的丈夫,將來還會是很好的父親,他們會有著一個般配而結結巴巴的平常婚姻。就像柳雲,如果她嫁給口哨男友的話。
巷口,一台款式保守的大奔,許潔剛一露麵,它就點火發動了。許潔小跑著拉開車門,進去,又用力拉上。並沒有跟柳雲揮手,或者這就是她道別的方式。
哦。
柳雲晃晃手中的古琦禮包呼喚,老奔馳已遠遠跑出視線,不可能再聽得到啦。柳雲搖搖頭,利落地直接把紙袋丟進邊上的垃圾桶。嘁,哪裏輪得到你送啊,她背對著身後的小田,聳聳肩,收拾了這一通後事之後的嘲諷,當然也有撫慰——瞧著點兒吧,總會有那些老男人衝在更前麵的,他們會照顧好你的許潔,也許,就是這會兒,那奔馳裏的老男人也拿出了生日禮物,哽咽地把手伸到年輕姑娘的大腿間,“你曉得嗎,你跟我的初戀女友同一天生日。”你想想,像許潔這樣易於扭曲的輕盈體態,多麼適合那些沒了力氣的老男人啊。就像你呀,也一樣的,你該想得通的。這世上,沒有初戀,沒有感情,沒有愛,沒有任何這些狗屁玩意兒;就隻有身體,一具又一具,沒有名字,沒有臉,沒有性別。衰老的,嫩滑的,包裝簇新的,二手的。轉讓、出賣、流通、變現。新舊搭配,供求有度,花開堪折,過期作廢。
嘣。嘣。柳雲猛地回過頭,發現頭盔裏的小田被彈到欄杆邊,皮肉模糊、血淚飛散,好像遭遇到更猛烈的車禍。柳雲終於看到了,如目擊者所描繪過的:小田的下半身,壓扁了,胖了一倍,像穿了一條肥大的牛仔褲。這一次,他徹底地死去了,肥而薄的、大葉子般的身影往天上飄去。
小田的鄉下父母直到第五天才趕過來。牛先生聽說了,掏出一大筆現錢,並提出兩人一起去送這筆撫恤金。錢有點太多了,信封放在桌子上,從柳雲那個角度看去,桌麵都給壓得彎下了似的。牛先生歎口氣:“小田這事,算是工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