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一時刻心中已經有了計較,於是不再覺得有甚苦楚。反而安定著,覺得自己陡然又什麼都能去做。
老十二走後,皇帝可能是累了,很快就有親兵進來,為他在牛皮屏風外鋪了床臥。
皇帝並沒有馬上睡,而是輕手輕腳走進來,在我身旁默立了很久。
我沒有睜眼,也沒有出聲。隻是拿背對著他。
除了此種姿勢,我已不知該如何與皇帝麵對。
皇帝睡著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他睡的極不安穩。似乎正在被痛楚侵擾的樣子,他眉頭緊鎖,臉頰看起來,也有些下陷了。
我亦在他身旁立發良久,直至黎明。
天邊剛有迷蒙的白時,他睜開眼睛。
好像知道我在他身似的,沒有訝異,隻是伸出手來輕輕摸著我的:“看了這麼久,是不是已經把事情想透?”
我垂下頭:“是的。全都想透了。”
皇帝起身,很慢很慢地動作著,一點一點把我輕擁進他懷裏,像是怕彼此的觸碰會把對方弄得粉身碎骨:“人生百年,生而何歡,死而何懼。”
我答言:“嗯。”
“我們是為享有一分的溫暖而留存於人間的塵土。為這一分的溫暖,要受九分的罪,要吃九分的苦,想必女官你都明白。”
“嗯。”
“每個死去的人,都是為了讓活著的人更快樂,不再痛苦。”
“嗯。我知道的。我都懂。”
“真的都懂?”
“嗯。”我遲疑一下:“因為死過一次,所以很多事情,我都懂。生呢,是為了相逢。死呢,是為了下一個相逢。隻要是相愛的人,就一定會重逢,不管繞行再遠的路,愛情一定會回來。”
皇帝流淚了。他的嘴角微微向上挑著,有一滴淚推開了我的手心裏。後來他捋著我的頭發,我們默默對坐了很久。
天亮時,他才開口:“我今天派親兵送你去齊縣。”
“那皇帝呢?”
“朕要帶大軍開拔了。昨日接到軍報,辛道良已反,討檄詔上,所列朕的種種不得,納女官入皇宮也其中。現在辛道良的反軍已經在洵城立起了大旗。朕要趁他立足未穩,勢力尚且未能做大,一舉將其殲滅。”
“皇上?”
“嗯?”
“我想先去地宮一趟,而後再去齊縣,等齊縣的事完了,我就到洵城與皇上彙合。”
皇帝沉默了良久,最後勾起唇角,淡淡一笑:“好。不過……”
“什麼?”
他最終沒有把不過後麵的話說出。就這樣與我匆匆揮別。
我跟隨親兵從大營走出,他甚至沒有送我。我那時還不知道,這是我與皇帝的最後一次談話。
步入地宮,這裏平靜的像是一切都未發生。我在離門的大洞處立了一會兒,沿洞底升上盤旋刺骨的涼風。我隻是立著,終是沒能哭也沒能將話說出口。
在剩下的半月中,我在四名親兵的護衛下跋涉到了齊縣,逗留的時間並不太長,在這不太長的時間裏,我卻高效率地詢問遍了齊縣及其周圍的每一個人,我舉著小狐和秀末的畫像,向所有人征尋他們的下落,但是,他倆的行蹤,沒有人見過。
四十天後,我收拾行囊,折頭向西走,去和皇帝彙合。在這四十天內,西線戰事吃緊。辛道良並不是想像中那麼好對付。皇帝率領大軍,與辛道良決戰於洵城七十裏外的幽茂峽,戰況慘烈。兩方都損失嚴重,於是歇兵對峙,待機再戰。
我向著戰場的方向去,但四名親兵卻將我引向歧路。走了一天,我發現行進方向不對,似乎在繞圈子,跟幾位親兵說起此事,他們方才說起,皇帝在我們臨行之時曾向他們交待,讓他們陪我留在齊縣,並且說戰事未完,不許我們回去。
我不得已,隻好半夜逃走。但是卻沒想到在客店之外,居然停著一輛華麗的馬車。似專程接我而來,我雙腳落地,它恰行至我跟前。
車內人向我招我。
我看一眼,居然是濟德。
我愣了片刻,心裏亮晃晃地,徘徊許久的迷霧突然散去。原來第二個給我下毒的人竟是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