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一年"〔1〕(1 / 3)

----借此又談蕭伯納說是《論語》辦到一年了,語堂〔2〕先生命令我做文章。這實在好像出了"學而一章"〔3〕的題目,叫我做一篇白話八股一樣。沒有法,我隻好做開去。

老實說罷,他所提倡的東西,我是常常反對的。先前,是對於"費厄潑賴"〔4〕,現在呢,就是"幽默"〔5〕。我不愛"幽默",並且以為這是隻有愛開圓桌會議〔6〕的國民才鬧得出來的玩意兒,在中國,卻連意譯也辦不到。我們有唐伯虎,有徐文長;〔7〕還有最有名的金聖歎,"殺頭,至痛也,而聖歎以無意得之,大奇!"雖然不知道這是真話,是笑話;是事實,還是謠言。但總之:一來,是聲明了聖歎並非反抗的叛徒;二來,是將屠戶的凶殘,使大家化為一笑,收場大吉。我們隻有這樣的東西,和"幽默"是並無什麼瓜葛的。

況且作者姓氏一大篇〔8〕,動手者寥寥無幾,乃是中國的古禮。在這種禮製之下,要每月說出兩本"幽默"來,倒未免有些"幽默"的氣息。這氣息令人悲觀,加以不愛,就使我不大熱心於《論語》了。

然而,《蕭的專號》〔9〕是好的。

它發表了別處不肯發表的文章,揭穿了別處故意顛倒的談話,至今還使名士不平,小官懷恨,連吃飯睡覺的時候都會記得起來。憎惡之久,憎惡者之多,就是效力之大的證據。

莎士比亞雖然是"劇聖",我們不大有人提起他。五四時代紹介了一個易卜生,名聲倒還好,今年紹介了一個蕭,可就糟了,至今還有人肚子在發脹。

為了他笑嘻嘻,辨不出是冷笑,是惡笑,是嘻笑麼?並不是的。為了他笑中有刺,刺著了別人的病痛麼?也不全是的。列維它夫〔10〕說得很分明:就因為易卜生是偉大的疑問號(?),而蕭是偉大的感歎號(!)的緣故。

他們的看客,不消說,是紳士淑女們居多。紳士淑女們是頂愛麵子的人種。易卜生雖然使他們登場,雖然也揭發一點隱蔽,但並不加上結論,卻從容的說道"想一想罷,這到底是些什麼呢?"紳士淑女們的尊嚴,確也有一些動搖了,但究竟還留著搖搖擺擺的退走,回家去想的餘裕,也就保存了麵子。至於回家之後,想了也未,想得怎樣,那就不成什麼問題,所以他被紹介進中國來,四平八穩,反對的比讚成的少。蕭可不這樣了,他使他們登場,撕掉了假麵具,闊衣裝,終於拉住耳朵,指給大家道,"看哪,這是蛆蟲!"連磋商的工夫,掩飾的法子也不給人有一點。這時候,能笑的就隻有並無他所指摘的病痛的下等人了。在這一點上,蕭是和下等人相近的,而也就和上等人相遠。

這怎麼辦呢?仍然有一定的古法在。就是:大家沸沸揚揚的嚷起來,說他有錢,說他裝假,說他"名流",說他"狡猾",至少是和自己們差不多,或者還要壞。自己是生活在小茅廁裏的,他卻從大茅廁裏爬出,也是一隻蛆蟲,紹介者胡塗,稱讚的可惡。然而,我想,假使蕭也是一隻蛆蟲,卻還是一隻偉大的蛆蟲,正如可以同有許多感歎號,而惟獨他是"偉大的感歎號"一樣。譬如有一堆蛆蟲在這裏罷,一律即即足足,自以為是紳士淑女,文人學士,名宦高人,互相點頭,雍容揖讓,天下太平,那就是全體沒有什麼高下,都是平常的蛆蟲。但是,如果有一隻驀地跳了出來,大喝一聲道:"這些其實都是蛆蟲!"那麼,----自然,它也是從茅廁裏爬出來的,然而我們非認它為特別的偉大的蛆蟲則不可。

蛆蟲也有大小,有好壞的。

生物在進化,被達爾文揭發了,使我們知道了我們的遠祖和猴子是親戚。〔11〕然而那時的紳士們的方法,和現在是一模一樣的:他們大家倒叫達爾文為猴子的子孫。羅廣廷博士在廣東中山大學的"生物自然發生"的實驗尚未成功,〔12〕我們姑且承認人類是猴子的親戚罷,雖然並不十分體麵。但這同是猴子的親戚中,達爾文又不能不說是偉大的了。那理由很簡單而且平常,就因為他以猴子親戚的家世,卻並不忌諱,指出了人們是猴子的親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