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的親戚也有大小,有好壞的。
但達爾文善於研究,卻不善於罵人,所以被紳士們嘲笑了小半世。給他來鬥爭的是自稱為"達爾文的咬狗"〔13〕的赫胥黎,他以淵博的學識,警辟的文章,東衝西突,攻陷了自以為亞當和夏娃〔14〕的子孫們的最後的堡壘。現在是指人為狗,變成摩登了,也算是一句惡罵。但是,便是狗罷,也不能一例而論的,有的食肉,有的拉橇,有的為軍隊探敵,有的幫警署捉人,有的在張園〔15〕賽跑,有的跟化子要飯。將給闊人開心的吧兒和在雪地裏救人的猛犬一比較,何如?如赫胥黎,就是一匹有功人世的好狗。
狗也有大小,有好壞的。
但要明白,首先就要辨別。"幽默處俏皮與正經之間"(語堂語)。不知俏皮與正經之辨,怎麼會知道這"之間"?我們雖掛孔子的門徒招牌,卻是莊生的私淑弟子。"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與非不想辨;"不知周之夢為蝴蝶歟,蝴蝶之夢為周歟?"夢與覺也分不清。生活要混沌。如果鑿起七竅來呢?莊子曰:"七日而混沌死。"〔16〕這如何容得感歎號?
而且也容不得笑。私塾的先生,一向就不許孩子憤怒,悲哀,也不許高興。皇帝不肯笑,奴隸是不準笑的。他們會笑,就怕他們也會哭,會怒,會鬧起來。更何況坐著有版稅可抽,而一年之中,竟"隻聞其騷音怨音以及刻薄刁毒之音"呢?
這可見"幽默"在中國是不會有的。
這也可見我對於《論語》的悲觀,正非神經過敏。有版稅的尚且如此,還能希望那些炸彈滿空,河水漫野之處的人們來說"幽默"麼?恐怕連"騷音怨音"也不會有,"盛世元音"自然更其談不到。將來圓桌會議上也許有人列席,然而是客人,主賓之間,用不著"幽默"。甘地一回一回的不肯吃飯,而主人所辦的報章上,已有說應該給他鞭子的了。〔17〕這可見在印度也沒有"幽默"。
最猛烈的鞭撻了那主人們的是蕭伯納,而我們中國的有些紳士淑女們可又憎惡他了,這真是伯納"以無意得之,大奇!"然而也正是辦起《孝經》〔18〕來的好文字:"此士大夫之孝也。"《中庸》《大學》〔19〕都已新出,《孝經》是一定就要出來的;不過另外還要有《左傳》。在這樣的年頭,《論語》那裏會辦得好;二十五本,已經要算是"不亦樂乎"的了。
八月二十三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九月十六日《論語》第二十五期。
〔2〕語堂林語堂(1895--1976),福建龍溪人,作家。曾留學美國、德國,早期是《語絲》撰稿人之一。三十年代在上海主編《論語》、《人間世》、《宇宙風》等刊物,提倡"幽默"、"閑適"和"性靈"文學,以自由主義者的姿態為國民黨反動統治粉飾太平。一九三六年居留美國,一九六六年定居台灣,長期從事反動文化活動。
〔3〕"學而一章""學而"是《論語》第一篇的題目。舊時的八股文,一般以《論語》等儒家經典中的文句命題。
〔4〕"費厄潑賴"英語fair play的音譯,意思是光明正大的比賽,不用不正當的手段。後來英國資產階級曾有人提倡將這種精神用於社會生活和黨派鬥爭,認為這是每一個資產階級紳士應有的涵養和品德。林語堂在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語絲》第五十七期發表的《插論語絲的文體----穩健,罵人,及費厄潑賴》一文中,說"中國'潑賴'的精神就很少,更談不到'費厄'","對於失敗者不應再施攻擊,......以今日之段祺瑞、章士釗為例,我們便不應再攻擊其個人"。作者在《墳.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中曾批判過這一主張。
〔5〕"幽默"英語humour的音譯。林語堂從一九三二年九月創辦《論語》起,就提倡"幽默",他說"《論語》發刊以提倡幽默為目標"(見《論語》第一期"群言堂"《"幽默"與"語妙"之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