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書生讀得專注,被他這一問,先是一愣,隨口就答道:"我讀的是一本奇書,是複社四大公子之一的冒辟疆的一部即興之作。"
老者道:"噢。"旁邊坐著幾個人閑著難受,於是也逗趣說道:"這位冒公子在書中寫的是什麼?這位相公說來與我們聽聽吧。"
書生聞此話微微一笑,並不回話,大家卻愈發好奇起來,紛紛發問。書生見憑空多出了許多閑談之人,情不自禁地興奮起來,說道:"既然各位有興致,在下不才,就給各位念念剛才在下讀的這段妙文,這位冒兄可真是一個奇才,妙筆生花啊。"
說完不待眾人反應,就搖頭晃腦,心神愉悅地念了起來:
"其人淡而韻,盈盈冉冉,衣椒繭時背顧緗裙,真如孤鸞之在煙霧。是日燕,戈腔紅梅以燕俗之劇,咿呀啁哳之調,乃出陳姬之口,如雲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欲仙欲死。"
大家看他的樣子滑稽,禁不住都笑了起來。老者說道:"我道公子看什麼看得這麼起勁,原來是讀了一段豔俗之曲啊。"
"什麼豔俗之曲?"書生聞此言十分不滿,"爾等哪知這是什麼?這是這位冒兄描摹一位美人的語言,其用詞精致,寫意高雅,非常人所能領悟。冒兄甚有眼福啊,竟然能一睹這位美人的芳容,這份福分,不是每個人都能享受得到的。而他這一番精彩的描繪,令人遙想美人之神態,更加令人神往。"說到這裏,眼中充滿渴望,竟有些神馳意蕩之意。
大家為這書生的迂腐行為忍俊不禁。旁邊一個黑黑瘦瘦的漢子接口道:"但不知是什麼美人,能讓他寫得如此妙筆生花?"
書生道:"諸位可曾聽說過姑蘇第一美女陳圓圓?"
這句話一出,底下立刻亂成一鍋粥,大家紛紛插話,大意都差不多,就是聽說過這人,然後就是對這位美人的仰慕之詞。
先前那老者說道:"都聽人說過江南有秦淮八豔,這陳圓圓就是八豔之一。聽說還是裏麵最漂亮的一個。"
"豈止是漂亮?"一個漢子接口道,"聽說她歌藝舞藝色相均是一等,秦淮河畔,想見她一麵,聽她一曲的人多了去了,每天排隊都排出三裏。"
"你也是說了皮毛,"另一人接口道,"要見這位大美人,得提前預約,你排一天隊就能見到?不瞞各位,在下在秦淮河畔公幹時,還專程去拜訪過這位美人。"
"噢?"大家的興趣都被調了起來,紛紛插口道,"那她又是個什麼樣?"
那人搖頭道:"想見陳圓圓,不花個百八十兩銀子是見不到的,在下那天帶的銀子少,但也勉強夠了,但是人家陳圓圓一天就演一場,我那天去得晚了,連個影子都沒有見到。"
眾人紛紛嘲笑:"那你還說個什麼勁?"
一個麵相粗鄙的人站起來說:"這位老兄說得沒錯。在下販藥賺了點錢,聽說秦淮河畔娘們兒多,不怕幾位笑話,在下裝了幾兩銀子就想嫖那第一美人陳圓圓,可是人家賣藝不賣身,在下連門都沒摸著就回來了。"
大家一片哄笑,書生麵帶不滿,搖頭低聲道:"真是俗物,這等美人在他們口裏說出來,莫不玷汙了美人的芳名?"
眾男人閑來無事,一提起陳圓圓來都勾起了心中的欲火,你來我往說得歡暢,汙言穢語也不禁滾滾而來,除了書生和那名和尚以外,幾乎所有人都卷進了話題裏,言辭中頗多淫邪之詞。書生歎口氣道:"都是我這本書惹的禍。"不願聽他們胡說八道,於是攜著書,坐到一邊去了。
如此一來,和那個遠離眾人的和尚就離得近了些。和尚見他坐過來了,將手一伸,不客氣地說道:"拿來我看!"
書生一愣道:"拿什麼來?"
和尚道:"你手裏的那本書啊?"
書生這才明白,笑道:"這是描寫女人的書,你也看嗎?"
和尚道:"他們說得,我難道看不得?你不會這樣小氣吧,一本書也藏著不拿出來?"
書生道:"哪裏哪裏。"將書恭敬地遞了過去,說道,"好的東西當與大家分享,大師喜歡就拿去看吧。"
和尚接過書來一看,見上麵寫的是《影憶庵隨筆》幾個字,作者處寫的是"冒辟疆"三個字,問道:"這個冒辟疆是否就是複社四大公子之首?"
書生道:"沒錯,他就是複社四大公子之一,不過這個之首,我看也未必。"
"此話怎講?"
"複社裏有的是名人與高人,其他的三大公子,吳梅村、陳貞慧、侯方域也都是學識極高的名士,誰高誰低,可不是件容易排出的事。"
和尚隨便地翻了幾頁,道:"你敢帶著它出來,膽子倒也不小!"
書生奇道:"怎麼了,這難道有什麼不妥嗎?"
和尚一笑,將書扔給他道:"倒也沒什麼,不過,這複社在朝野、在江湖上名氣太大了,猜忌他的人不少,你拿著複社的東西,小心被人家以為也是複社中人。"
書生聽了這話,臉色一下嚴肅下來,情不自禁地將腰板一挺,昂首道:"被以為是複社中人,又能怎樣?現在朝中奸黨橫行,民不聊生,複社憂國憂民,清正無私,頗有經世安邦、憂國憂民之人,能成為複社中人,那是前世修來的福分,又豈有什麼不妥之處?"
話音剛落,隻聽得牆角有人冷冷一笑,十分不屑。
書生將視線投向那裏,道:"閣下為何發笑?"
那發出冷笑的是一個疤臉漢子。他聽見書生發問,於是站了起來,說道:"複社陰結私黨,圖謀不軌,多奸邪淫猥之人,我看他們才是奸黨,早該取締。你看你手中的這本書,上麵全是淫詞豔曲,可見複社裏麵,藏汙納垢,多的還是男盜女娼之輩。"
書生聞言大怒,情不自禁罵道:"胡說八道!"接著又覺有辱斯文,馬上接口道,"對不起,我不該說粗話。不過,閣下此言,對複社的評價實在是謬之大矣,令人不敢恭維。複社自成立以來,為國家,為百姓做了許多好事,民間頗有口碑,閣下可能是誤聽誤信,有所誤會,我也不去怪你了。但對複社之評價,還請閣下了解情況後,再來評論。"
疤臉人冷笑一聲道:"複社哪有好人?從張溥張采開始,到什麼四大公子,哪一個不是奸邪淫徒,聽說複社有個領袖叫錢謙益的,居然好色如命,娶了一個妓女為妾,傷風敗俗,聲譽掃地,也真是令人笑掉大牙。"
書生聽了這話,不怒反笑,道:"說閣下不了解情況,還真讓不才說對了。閣下說的這位女子名叫柳如是,位列秦淮八豔之首,詩詞曲賦,均屬一流,豪爽英氣,不下男子,那是世間一等一的奇女子,錢閣老能與此人結為秦晉,也正是成就了一段才子佳人的傳奇。況且這位柳氏,雖入煙花之地,但性情剛烈,誌氣高潔,從未有過落人口實之汙點。傷風敗俗,那真是萬分之一點都談不上的事情。"
疤臉人笑道:"什麼奇女子,無非床第功夫好些的青樓婊子,還有你剛才說的那個什麼陳圓圓,這些傷風敗俗之輩,與複社人等一起,倚紅偎翠,淫風浪語,攪亂禮法,令人作嘔,實為天下人厭之,笑之。"